中唐年間,長安城盛世空前,縱橫的街道與一百零八坊市羅列如棋盤,從清晨到黃昏都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熱鬧景象。

但入夜後,這個城市便寂靜下來,黑暗的大街上隻剩官兵巡夜的微弱火光。

從城南明德門進去是能容數十輛馬車並行的朱雀大街,青石板映著月光,清清冷冷。

幾聲鴉啼在街邊響起,劃破了寒夜淒清。一間屋子內有人被吵醒,一雙素手映著柔白的月光,輕輕將木窗合上。

崔護視線透過窗口遠遠看見這一幕,便回到木桌前在油燈下細細研好墨,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四句詩:

黯黯嚴城罷鼓鼙,數聲相續出寒棲。

不嫌驚破寒窗夢,卻恐為奴半夜啼。

寫罷,崔護擱下羊毫湖筆,又從一旁拿起一卷《詩經》,輕聲念誦:“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身為博陵崔氏子弟,二十四歲的崔護進京考進士,性情寡潔的他未帶書童,就為圖個清淨。

讀罷詩經,崔護倒頭便睡,清晨用洗漱罷拿楊柳枝蘸青鹽淨了口,便出了門。

長安城內的吃食囊括南北,還有胡人傳來的飲食,買了一張薄軟的胡麻餅和一塊醍醐酥,用麵餅裹著醍醐酥配上一杯冒熱氣的粗茶就解決了早食。

路上總能見到讀書人騎著騾馬在街巷中穿行,馬馱的竹筐裏堆滿了質量不明的詩稿,這些士子在高門宅邸中往來奔波,想在考試前將詩投獻給公卿大人物,若能得到賞識,幾乎可以說是不用看考試結果,就已經指定能通過考試了。

崔護生性清高,不願如此,再說博陵崔氏便是一等一的高門宅邸,何須巴結他人。

“殷功。”路上有人殷切喊了一聲,崔護轉頭一看是孟郊。

孟郊掏出厚厚一摞紙道:“正要找你,幫我看看這些詩如何。”

崔護看著對麵這位四十六歲,落第無數次的忘年交,笑了笑道:“此處不是看詩的地方。”

二人回房,崔護看了孟郊的幾首詩,歎道:“東野你的詩寓意艱澀幽微,力爭奇險,當稱上佳之作。”

“殷功說好,我也能放下心了。”孟郊喜道。

崔護微微歎息,念道:

“自念西上身,忽隨東歸風。

長安日下影,又落江湖中。

離婁豈不明,子野豈不聰。

至寶非眼別,至音非耳通。

因緘俗外詞,仰寄高天鴻。”

崔護念完孟郊的一首詩後,緘口不言,頓了一會才說:“好詩是好詩,可東野兄,你這詩豈不是罵主考官無識人之明麼?何謂至寶非眼別,至音非耳通?”

孟郊一愣,隨後麵色通紅。

“還有,東野兄的詩中沉鬱之氣太重,未免太消極了一些,雖都是好詩,但若我是主考官,恐怕也不會錄取。”

崔護的直言不諱,孟郊先是羞惱,複又明白了崔護是真心幫他,肅容施禮道:“殷功真乃吾師也。”

“不敢當。”崔護扶起這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忘年交,微笑道:“所以東野兄考試之時,可莫要再帶入了這股不平之氣才好。”

孟郊想通了其中關節,心生喜悅,過了一會,又歎了口氣,“以退之的才情也都曾落第三次,他三年前進士及第,卻至今仍未推官,唉……”

孟郊欲言又止,如今科舉魚龍混雜,一是試卷不會糊名,舞弊者層出不窮,又因“投卷”之風,讓許多無才無德之輩能借機濫竽充數,埋沒賢能。

“天下才人何其多也,但進士科每年隻取十幾人。”崔護搖頭笑道:“東野兄,你又忘了。”

“忘了什麼?”孟郊一怔,然後恍然發現自己又開始沉鬱不平,一拍腦袋,自罵道:“還管不住這腦子了。”

隨後孟郊見到了崔護昨夜寫的《晚鴉》,不由讚道:“好詩!哀而不傷……吾不及也。”

二人對坐論詩,一日轉瞬即過,便到了開考的日子。

崔護雖然文才極高,但未曾投卷,所以雖然答題時候覺得很順利,但考完後卻也對結果有些忐忑。

三日過去終於考完後,眾士子卻更緊張了,因為成績還沒出來,所以放榜之日才是塵埃落定之時。

但也有些灑脫的人知道擔心也沒用還不如出去放鬆放鬆,譬如孟郊,經過崔護的一番開導顯然心態大變,剛考完的另一天便來邀請崔護和他們一同出城踏青。

“東野兄,你知道我愛清靜,踏青我就不去了。”

聚會的士子多半是投卷成功,或後台強硬之人,亦或覺得發揮極佳,迫不及待要在同行麵前炫耀幾番,崔護半點興趣都欠奉。

“這春日的大好風光,殷功真不想出門看看?今日到城西遊玩,明日再去城南桃溪堡看桃花,豈不快哉。”

“東野兄……”崔護本想提醒孟郊,但看到了他老臉上滿滿的興奮也不忍揭破。

孟郊是個憋不住事的,這回覺得自己考得好就忍不住也想和同行交流,不過他詩才甚佳,總不至於吃什麼虧就是了。

見崔護仍然搖頭,孟郊也不再強求。

待孟郊離開,崔護推窗看向南方,喃喃道:“桃花啊……有許久沒見著了。”

……

三月初春,草長鶯飛。

崔護揣上兩張麵餅當幹糧,又攜了一葫蘆酒,獨身去往南郊。

說是不出去踏青,隻是因為他喜好獨來獨往所以不欲同其他人一起去而已,他聽聞城南開了桃花其實也想去看看,於是自個兒從南邊的覆盎門出去了。

“尋春是雅事,隻在靜中能體會得到。”

崔護在幽靜的山路中走著,花香熏人,鳥鳴間起,讓人十分愉悅。

待舉目遠眺,望見了不遠處山麓下那一片桃花之時,更是加快了腳步。

這片桃花十分明麗,似少女般嬌弱可愛,亦有婦人之豐腴美豔,在枝頭一簇簇綴著,緋如烈火,倒真應了他幾日前夜讀的《詩經·周南·桃夭》裏的句子。

崔護摘下一朵明豔的桃花,隻覺遠山與蒼穹都黯然失色,不由喃喃道:“若說人隻是天地之間一蜉蝣,但有眼前此景,天地卻也不過如此……”

崔護話音剛落,一陣微風把桃花吹得微微顫動,似乎在枝頭笑得發顫一般。

他耳邊真傳來了一聲少女的輕笑。

“公子看桃花,謂言天地小。

天地未能聞,徒惹桃花笑。”

崔護驚訝地轉頭,見到一位緋衣少女站在同樣緋紅的桃枝下,掩嘴輕笑。

“姑娘是……”

少女卻不答,嘲笑完了後,便踏著桃花瓣兒轉身就走。

崔護頓了頓,說道:“方才覺得桃花笑起來定是極美,但姑娘你笑起來卻比桃花還好看一分。”

少女本是不緊不慢走著,聽了他這句話,啐了一聲“輕浮浪子”,加快步子離開。

崔護目送她離去,怔了怔,搖頭暗罵自己:“崔護啊崔護,你怎麼會如此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