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一日看盡洛陽花
去洛陽,看牡丹。
來接車的司機在他的座椅旁斜插了一枝牡丹花,感覺很震撼,別處看不見。
然後把行李安置好,出客房,好奇研究擺放走廊的一盆牡丹花,左看看右看看。一客人從旁經過,指點我:“勿看啦,假的羅。”我伸手摸摸,葉片是軟的,花瓣是絨的,試著掐一下,把一小片葉子掐下來了,我拈給他看,宣布自己的發現:“呶,是真花。”
旁邊保潔員經過,彬彬有禮地說:“我們酒店擺放的全部都是真花,這是我們這裏最普通、最常見的洛陽紅。”我看著它,綠蓬蓬的葉,紫紅紅的花,百層千層的瓣,這樣的花,原來,是最常見、最普通的嗎?
及至到了國花園,才發現是真的很普通啊。
偌大的,一眼望不到邊的,紅的花海,黃的花海,白的花海,橙的花海,綠的花海,藍的花海,紫的花海。以前讀話本,曉得牡丹裏有魏紫,有姚黃,一心尋訪,卻是花深不知處,兜兜轉轉,撲鼻隻聞牡丹香。疊瓣重樓的花居多,居然也有單瓣的,也敢把花瓣張得那麼大。
愛那黃花,隻是蕊處有黃,花片則遠看有一抹暈黃,近看又若白緞,這樣的黃含蓄,不囂張。也愛那紫花,淡紫深紫的花片,嬌黃如黃雛鳥喙一樣的蕊。也愛那豆綠的花,花片淡綠,嫩蕊嬌黃。
到此方知李白真國手,“一枝紅豔露凝香”多貼切。“紅豔”,最俗的一個詞,卻無它無以形容牡丹的國色天姿。牡丹花地潮濕,雖是陽光熱烈,卻仍舊葉片及花片上露珠凝聚,且遠遠行來,一陣撲鼻甜香,“紅”也有了,“豔”也有了,“露”也有了,“香”也有了,真的是“凝”上去的,我若是唐明皇,也要為貴妃心醉,為牡丹心折,果然名花傾國兩相歡啊。
唐有王睿作《牡丹》詩:“牡丹妖豔亂人心,一國如狂不惜金。曷若東園桃與李,果成無語自成陰。”他罵牡丹妖豔惑亂人心,招得舉國如狂,其實牡丹隻管漂亮自己的,又與世人何幹,與人心何幹。簷頭旗動,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帆動,是你人心自動,又與牡丹何幹。
豐子愷自言不喜花,在舊書裏見到“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親見卻往往失望,因無非“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麼特別可愛的地方”,我一向亦是如此,總覺得真花倒不如臆想來的花活色生香,偏偏這次看見滿坑滿穀的大牡丹,這樣的花,的確是怎樣的形容都不夠,怎樣的描摹都不能盡然--真花竟然漂亮得像假花一樣。
以前看人家裙幅上繡的,壁上畫的,絹紙紮的牡丹花,隻覺庸脂俗粉一般的豔,想著世上怎麼會真的有這樣的花呢,及至真見,才發現真有,萬花如繡,倒不如說萬繡如花。
終於來到姚黃與魏紫的所在,卻是姚黃如此,魏紫如此,不禁失望--花盤不大,花瓣不豔,植株亦少,東開一兩朵,西開一兩朵。可是很奇怪,周圍朵朵牡丹朵大花鮮,遊人如織爭相探看,它們隻是靜靜開在這個萬花園裏麵,卻愈看愈讓人不敢輕慢。
因為它們開得靜。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開篇便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顧愷之又說畫手揮五弦易,畫目送歸鴻難,也因前者是動,後者是靜。人亦如花花如人,心動易,靜心難。
深山古寺斜陽,一僧獨臥眠床,那種靜不算真的靜,若是所有美女都在爭奇鬥豔,描眉畫鬢,施脂抹紅,卻有那麼一位兩位,樸衣素顏,靜立在燈火闌珊處,仿似身邊的繁華熱鬧統統與我無幹,這樣的靜,才是真的。
這,大概就是姚黃、魏紫有資格稱為花王、花後的原因。
午後去白馬寺看牡丹,這個感覺越發得到印證。
白馬寺裏的牡丹也多,卻是原生,不曾嫁接,安本固生,是以開得並不誇張,人潮洶湧,它們卻自顧自地靜靜開,靜靜謝,樹下一片凋謝的花片,厚厚一層。姚黃與魏紫在這裏也開得更靜、更舒展、更從容。飄逸和紫羅蘭和種種異色的鬱金香,放在別處亮眼動心,在此處卻隻宜陪襯。佛祖拈花微笑,未必隻肯拈一朵靜蓮。世間諸花,豈非皆有佛性。
行程結束,心滿意足,一日看盡了洛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