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放眼四望,一切如常
我不懂繪畫,所以第一眼看見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Scream(尖叫)》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不安的線條、地獄般的色彩、焦慮和恐懼的人;痛苦欲喊無聲,生命隻能在張大了尖叫的嘴巴中找到出口。
為什麼我感覺很多人,都像畫布上的這個人的狀態呢?
一個寫詩的朋友半夜兩點打電話,說我得了憂鬱症了涼月,救救我。喝過酒的聲音給扭曲擠扁,聽上去痛苦不堪。真是,有房,有車,還有個好老婆--看來人的心理狀態真的不是生存狀態可以決定的。這一刻感覺他就像畫布上那個人,捂著耳朵,既幾乎聽不見那兩個遠去的行人的腳步聲,也看不見遠方的兩隻小船和教堂的尖塔,一個完全與現世隔絕的孤獨者。
看來人無論走到哪一步,哪怕到了巔峰,一樣會存在孤獨,甚至越是攀爬得高,這種精神的危機越致命。可是無論怎麼致命,人都是包在一個鐵殼子裏,或者像下鍋煮的螃蟹,五花大綁,是那種連喊都喊不出來的苦處,據說這就叫教養和風度。於是現代人的尖叫都異化了,變成婚外戀、搖頭丸、看恐怖電影、醉酒當歌。我感謝畫布上的這個人,他幫我們完成了各自的尖叫。
其實,朋友訴說他的孤獨的時候,我也在孤獨著,明明手中筆挖啊挖的,想挖出個出路,卻揮汗如雨也挖不到最深處。走在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卻沒有一個人有和自己相合的氣場。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概就是這樣,隔河相望,無葦可渡。所以你看畫布上那扭曲的橋上人,雙手捂麵,目光無著,臉和嘴巴都被無限拉長,繼而融入天空暮色的大旋渦,跟個誠恐惶恐的鬼似的,因為存在的迷失境地而驚駭著。然而尖叫者身後有兩個衣冠楚楚的人走過,對他毫無同情,甚至好像聽不到任何叫喊。
除非自救,無法解脫。
有位作家說:“有時我奇怪,所有那些不寫作、譜曲或畫畫的人是怎樣做到得以逃避發瘋、憂鬱、驚恐這些人類境遇中總是存在的東西。”換句話說,人類境遇中總是存在著這些憂鬱、孤獨、驚恐的原始情緒,但又可以通過寫作、譜曲、畫畫、種土豆、繡花等無數選擇紓解。所以梵高的畫畫和卡夫卡的寫小說反倒是一種內在情緒的外化與渲瀉,如果不去畫畫,不去寫小說,可能他們還會有一個更壞的結果。我也相信,雖然史鐵生的《我與地壇》裏充滿了孤獨與寂寞,但是在寫出來的那一刻,他是平靜的。在病苦中想起地壇裏的雨燕高歌,土坷垃也蒙上一層金色的光線,和那些蒼黑的古柏,和草木泥土的氣味,即使纏綿床榻,心裏也升起一片清明的安寧與平和。
所以當這個的朋友再來“夜半歌聲”,並且很認真地跟我說:“詩歌害了我,詩歌讓我孤獨寂寞,我以後再也不去寫詩了”,我就更加認真地說:“寫下去吧,如果不寫的話,你會‘瘋’得更厲害的。”就像愛德華·蒙克,親人喪亡,打擊深重,若不把心中鬱積的體驗塗抹在畫布上,誰也不會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一直覺得人分三種,海陸空。大部分是“陸軍”,腳踏實地,柴米油鹽;一少部分是“空軍”,靈魂在天上飛,湛藍、明亮、豐盈,像豐子愷和李叔同;還有更少的一部分人卻是潛水艇,在深海幽禁,迷失、昏暗、看不見光線,比如梵高和像卡夫卡,和畫《尖叫》的蒙克。也就是說,在投身藝術的過程中,有人上升了,有人下沉了。
無論上升還是下沉,做魚還是做鳥,投身藝術必將耗盡精神和生命,出離煙火紅塵即需承擔天上地下的清冷,都不如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來得幸福。別笑我,反正世界永遠存在,天海永遠擺在那裏,人卻並不能永生,那麼,又何苦非得上天入地,橫渡荒寒寸草不生的沼澤?許多事物毋用人為,自有天開。所以我更願意看到朋友和我略有點墨,又能老老實實踏住腳下這一小片地麵,體壯而健,心怡而康,然後放眼四望,一切如常,抬頭看得見星光,低頭看得見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