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讓自己的方法變成對的方法 大吉葫蘆與天地之美(1 / 1)

第六輯 讓自己的方法變成對的方法 大吉葫蘆與天地之美

今年的第一場雪駕風而至,天氣冷得出奇。麵前一片滹沱河的大沙灘,無邊無際,草葉草果上都淩霜掛雪。一灣細水,不知道從哪裏流出來,曲曲折折深入沙灘腹地,彙成一個小湖的樣子,冒著搖曳的熱氣,倒映著草色煙光,美得也出奇。

亂跑,大叫,氣踹籲籲立定,環視左右,很開心。在雪上畫個大大的心,再寫上“I LOVE U”,送給誰呢?單膝跪地,麵向先生:“親愛的,請接受我的求婚吧。”先生大笑,說從沒見你這麼高興。是的,古人說忘形爾汝,其實人真正放浪形骸的時候並不多。

這種感覺不像懷揣一遝錢,手拿一摞稿費單,加薪晉級,這些事情當然也開心,但不會開心到大叫著像風一樣跑來跑去,上麵是天,下麵是地,中間是一個渺小而快樂的自己。主要是天地太大了,雪景又太美,沒有那麼多的規則鉗製,利祿紛爭之心自己就會知退退避。

大約有一年,兩年,或者三年?沒有真正玩過雪,甚至沒有關注過雪什麼時候飄落,又什麼時候消失。也是,大白菜越來越貴,工資的漲幅卻總是很低,取暖費是要交的,柴米油鹽是要買的,孩子上什麼樣的輔導班好呢?唱歌?跳舞?或者幹脆學寫字--看她的字像橫斜下落的不講理的雨,不像秀才媽帶出來的閨女。書糧告罄,該買兩本了,同事生了孩子,需要隨份子……腦子裏裝的事情越多,臉上的笑容就越少,更遑論高呼亂喊,忘情亂跑--即使別人不笑,人到中年,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如今的忘機,想來是因了天地之大美。

不願參加同學聚會,或者同事宴飲,因為所到之處無不像一汪白茫茫的大水,人像一隻隻葫蘆,水裏沉浮,忙忙碌碌。既是忙碌,必有目的,既有目的,必有悲喜,彎彎月兒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少有人眉宇間帶出來從容不迫的靜氣。你與我,我與他,他與你,兜兜轉轉,轉不完的圈子,動不完的心眼子,應酬不完的人和事,眼睛裏閃著神秘莫測的光,胸中是別人猜不透的哀樂悲喜。

去故宮,對玻璃匣子裏的大吉葫蘆備極讚歎。一個小小的葫蘆,上麵怎麼精雕細鏤了那麼多繁複的花紋,巧奪天工,此之謂也。還有那麼多的簪、釵、爐瓶三事,個個備極精細。可是有什麼用呢?如蘇州園林,湘繡花飾,方寸間有一種不為人知的落寞的精致。

有時感覺人也像一個有著繁複美好花紋的容器,比如故宮裏那隻大吉葫蘆,或者一根絕美無對的盤腸簪,用一生的時間雕刻自己,越刻越精致。大多數人,包括我,都是走的精致的路子,或者一心向往精致,於是像一根好木,細雕細鏤,比而又比,劫而又劫,到最後雖然玲瓏細巧,卻脆弱無比。所以現代人鬧病的多,身體和心理都有點不堪一擊。背負的東西多了,手裏的刻刀下得太狠,到最後無法回頭的時候,想後悔都來不及。

其實,真正的大美不是繁複的花紋,精細的雕鏤,奇絕的設計,也許就是這樣藍汪汪混沌一塊的天和地,靜默地站在這裏,還有紛紛揚揚的白雪。就像鮑爾吉說的:“人之手下無論多麼巧妙的製品,刺繡也罷,園林也罷,總是極盡複雜,然而觀者一目了然。自然展示的是單純,好像啥也沒有,渾然而已,給人以欣賞不盡和欲進一步了解卻又無奈的境界。”讓人看了,想了,想說些什麼,卻想不起該說些什麼來。一霎裏心裏很空,很遠,欲泣。

六朝是一個退避的時代,多少人退出萬眾矚目的舞台,退進自己的心裏;退出繁華的錦帳和名貴的乳豚,退進青蔬糙米、竹塌木床的世界;退出你進我退,你生我死的激烈爭鬥,退進如鳥一樣啄露而歌,依枝而棲的安然的無憂與歡喜。一步步退下去,一步步掙出來,遠離繁華的人間喜劇,靠近沉默而無言的天地大美。所以有許多人忘情,醺然而醉,箕踞而歌,抱琴而彈,雪夜訪戴。

也許,無論生活在哪一個時代,無論占據什麼樣的地位,無論心裏有多少欲求還未得到滿足,無論多麼普通微細,也是需要偶爾的忘情的,這種忘情就好比對世情偶爾的背叛和淡忘,有一種小青年騎腳踏車,偶爾雙手撒把,在人群中輕倩地招搖而過的歡喜。

天地是仁慈的,它不言而言,對每一個生靈都有悲憫和啟示,隻是被我漫不經心地忽略。回顧三十多年的經曆,也許本來可以讓自己活得更簡單美好一些,可是卻無法把一切推倒重來。我蹲下來,抱住身子。當一切都被真正意識到卻無法回頭的時候,心裏的驚痛讓人無法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