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種一枝形而上學的桃花 晚秋裏的花香
數年前獨自進山,紅櫨的葉子比這個紅。幼兒巴掌大的葉片鋪了滿地,落葉滿階紅不掃。
現在再來,是很多人一起。
同學會。二十年一聚。
我看著一個同學,卻偏偏叫著另外一個同學的名字。還有一個男生,個子小小,眼睛圓圓,竟是想不起來這是誰。兩三個中年人從一邊走來,我眼光漠然滑過,然後心頭打了個突,猛地再轉回來,竟然都是我的同學。
初見麵就有這樣的尷尬,這樣的陌生。
當年的窈窕淑女,如今有的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有的發了福。沒變的令人欣慰,變了的,總歸不會是越變越漂亮,令人神傷。
男同學變俗了。俗也俗得各式各樣。
有的俗得清高,以前那麼話嘮個人,如今坐在椅子上不搭理人,像尊佛,因為當官了;有的俗得聒噪,大談特談別人的私生活和隱私,自己多麼受器重;有的俗得卑微,有的俗得尖銳,自恃位高,矛戟森列;有的俗得淺薄,言語麵目皆乏善可陳,說的話聽了可以當做沒聽。
女生也變俗了。卻是俗得清淺,叫人生歡喜心。因為沒有官場利祿之念,小富小貴即安,心裏不貪。不貪的人是原上的花,自帶的風雨雪氣,有一種自來的清貴。也有雅人,毫不造作,不自知其雅而雅到如今;也有人半雅不俗,一直如此,有時說話能入詩,轉臉話裏的紅塵氣嗆死人。
牡丹是花,苔米也是花,我是那穩坐叢中,飲酒賞花人。
一錯眼間,一切又好像倒回二十年前,現實的樣子被記憶中的樣子修飾、刪改、還原,我看著一個人,好像看不見她燙的卷卷的頭發,看不見她畫的眼線,看不見她時尚的衣裳,她還是那個直發的,樸素的,端莊的,幼澀的小姑娘,穿透重重歲月風塵,站在我麵前。
次日上山,剛開始是笑的鬧的,待到腿腳無力,和人群拉開距離,落在末尾,上到半山,回目四望,四麵環圍,層葉半染,碧翠鮮紅相依偎。那一瞬間好比是我的靈魂就是山的靈魂。
登山,原本就不是成群結隊、嘯叫無端的事,你叫了,鬧了,玩了,樂了,吃了,喝了,就看不見山的真麵目了,你在玩你自己的,山隻給你搭一個布景罷了。隻有當你靜下來,一個人,仰見流雲,俯見落葉,雖自覺如蟲如蟻,也覺得山是自己,自己是山。有那麼一秒兩秒的時刻,竟似能夠聽見山在說什麼。
鬧有鬧的好處,靜有靜的好處,總的來說,賞山卻是宜默不宜喧。山於靜處觀,濤於響處聽。
可是待下得山去,看見他們,又覺開心。因為又回到了人群,因為和這人群共有著一段記憶。世上何止千萬億人,我卻和這幾十個成了同學,這幾個成了同寢,這幾個成了同好,這幾個成了密友。
我是個孤獨的人,向來對於熱鬧能躲則躲,對於聚會之類亦無期待。且對生命亦不留戀,對世界亦不夠熱愛,可是卻仍舊願意在二十年後,再看看這一張張風霜雨雪浸染過的臉,最好還是在這座山。那個時候,山照舊是在的,山上的紅葉當仍然很美,山也很靜,這樣的美細膩婉約,像是江南春水。心頭是被我們久已遺忘和忽略的淡淡細細的暖意,好比晚秋風涼,卻有最後的一朵玫瑰花香。
昨晚唱K,大家盡情玩樂,山裏的半月也亮得刺目,雖然無風,寒氣砭骨,看著大家的臉龐在搖曳的燈光和勁爆的樂曲裏麵,笑著,鬧著,說著,唱著;如今卻是坐在回程的車上,聽著周華健的歌,花的心藏在蕊中,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喝一口礦泉水,滴滴冷水入喉,卻如同烈酒,生生逼紅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