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山有木兮木有枝 誰念西風獨自涼
熱,熱!
天上下著火,地上流著汗的河。白天也熱,晚上也熱,窮人也熱,富人也熱。“天河隻在南樓上,不借人間一滴涼。”恨不得把皮扒了,放肉和骨頭出來涼快涼快。
這個時候,扇子立馬提槍,粉墨登場。公子王孫用湘妃、麋鹿、玉竹、棕竹的好扇,平民百姓用蒲扇,諸葛亮幹脆用羽毛扇,女人們用紈扇,綢子做的,白白的,圓圓的,畫著花兒,涼涼豔豔,“咿咿咿--呀呀呀--”,在夏天的大舞台上油頭粉麵地唱。
得寵之勢,大紅大紫,一刻不見就揮汗如雨:“扇子呢扇子?誰見我的扇子?”那口氣宛如“愛人啊愛人,誰見我的愛人?”
轉眼夏去秋來,西風起兮,暖衣厚被,還有你什麼事?哪涼快哪呆著去!被時令和節氣成全,也被時令和節氣敗壞,扇子們被隨便撂在哪個空箱子裏,個個成了失寵的班婕妤:“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長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大家橫七豎八,你堆我疊,彼此泄氣又打氣:“熬著吧,夏天一來,我們又能重見天日。”
沒想到天殺的美國技師舒伊勒·惠勒(Schulyer Wheeler)發明了電風扇,這下子完了。蒲扇、葵扇、紙扇,被人畫畫、題字、塗金粉的所有扇,統統玩完。黃金時代並沒有周而複始地到來,而是一勞永逸地結束。真是“江山代有才扇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不對。不是數百年,不過十來年,電扇就被擱在櫃頂無人問津,到處隻見空調神氣活現。可是,空調來了,空調病也隨機附贈:頭痛、咽幹、咳嗽、手涼腳涼。人一隻眼流淚,一隻眼覷它,想著再找個什麼好東西把它替下,空調的地位如同走鋼絲,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納蘭容若是個詞仙,怎麼寫怎麼好,怎麼寫怎麼涼:“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平常。 ”
就是這樣。都道當時得寵是平常,卻沒想到西風一涼,集體悲涼。就算不到西風涼,時代一個勁往前邁,甲取代乙,A踢走B,敗走麥城的隻好落得個咒罵、歎氣、失意、寫詩。
一個朋友,得了稿費就請客,身邊總圍一大票人,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可是稿費不是工資,不會月月到帳,天天有錢撈。事兒多了,心就不閑,心不閑了,文章就寫不好,稿費漸少,朋友也如春日融雪,隻剩他孒身一人,孤孤單單,天天來電騷擾,訴說寂寞。大好的男人卻似怨婦:“這幫兔崽子,吃我的,喝我的,看我沒錢了,都不理我。早知這樣,還不如好飯好菜拿去喂狗呢。”
其實,兄台此話不對,幹人家兔崽子何事?是你非要當人家炎天暑熱時的扇子。若非自作多情如此,何至於落得如今寂寥無趣?終於再沒耐性聽他憤懣,設置擋機。寧願他此後永不理我,我也好落個西風獨自涼快。
真是,舉眼看看,漫說是酒肉朋友,就是真金白銀的好友誼、好婚姻,說散場也會散場。高秀敏死了,就把趙本山、範偉和她的鐵三角拆散了,隻好各自為政,獨自寒涼。當爹娘的,當上司的,當下屬的,當影星的,當大眾情人的,唱歌的,當紅妓如陳圓圓,給人洗黑錢的,幫著作偽證的,做人家的地下情婦的,甚至是糟糠之妻這麼多年的,都有可能被打入冷宮透心涼。就是蔬菜也不能永久保鮮,憑什麼你就想著你能在人家的生活裏永遠紅透半邊天?
錢鍾書先生死了,女兒錢媛媛也死了,隻剩下楊絳先生獨自寒涼了,也沒見她耐不住寂寞,跑出來大呼小叫,評論這個,抨擊那個。她是個聰明人,寧願把幸福建築在自己需要和需要自己上,寒有寒的味道,涼有涼的味道,也不肯把生命過成一把扇,得寵得意,失寵失意。所以人家的日子過得安靜,寂寞,好--不受俗人俗事打擾的那種好。所以我崇敬她,假如我有幸走過她的門前,必定行注目禮一分鍾,卻絕不會貿然打擾,聆聽一番訓誨,然後寫一篇文章,叫《我與楊絳的不得不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