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升上半空看人生
清代畫家潘可藻,有茅庵一所,以“懶”名之,且作詩曰:“茅庵十笏寬,因我而名懶;讀倦枕書眠,階上落花滿。我心有所思,懶向俗人語;得意自忘言,花間獨容與。炯炯雙星眸,懶作青白態;數卷老莊書,晨夕長相對。”
這個可媲美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卻又比劉詩更為豐神散淡,像一幅淡墨白描出來的畫,巴掌大的草堂裏麵,一個家夥手倦釋書,呼呼大睡。全不管落花滿階。
感覺此人此時像上帝,遺忘了所有在人群中必要的手腕和手段,規則和潛規則,飄啊飄啊飄空中,身輕如燕,下視塵寰。
人在人群中活得太投入,就很容易被物化、異化、妖魔化。把世界看得太凶狠,就會把自己看得太軟弱;把世界看得太軟弱,就會把自己看得如虎狼;世界在你眼裏是花,你就成了恣意采花的蜂;世界成了一顆大糞球,自己又會不自覺地化身屎克螂。就像《變色龍》裏的警官奧楚美洛夫,一會兒聲色俱厲揚言要懲治咬傷人的野狗,一會兒又因為這條狗是將軍家的而破冰開顏,哪裏是警官,分明把自己當了時而呲牙汪汪叫,時而明媚撒著嬌的狗看。
而我的一個朋友恨一個人會一氣恨了二十年,因為這個人阻住了他的升遷。他說我還年輕,終有一天能等到他先死,看誰熬得過誰!那樣森冷的語氣,既讓人覺得可怕,也讓人覺得不值--這種念念不釋的仇恨對生命真是極大的浪費。
又有一個朋友為自己叫屈叫了一輩子,因為上司無視她的成績,於是便賭氣決定以後隻混日子。果然從年輕一路混到了現在,混到了容顏模糊,鬢發斑白,盛在心裏的,還是那種草芥一般的委屈怨抑。
其實有時人真的不妨當當上帝,和生活拉開距離。
你看山邊水流處鬥酒吟詩的王羲之,一恍神間有一霎那的眼光悠遠,如同打了一個嗬欠,轉眼便見山河退色,俱成過往,寫《蘭亭集序》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湧動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大悲涼。
醉翁亭上歐陽修帶領眾賓客飲酒作樂,三杯兩盞即醉,卻又見山見水,眾賓歡他亦歡,而歡宴既罷,人各走散,留禽鳥遊嬉山間林下,“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這一刻,我們也跟著歐陽修站在了上帝的角度,脫開一隻小圈子裏一隻小螞蟻的尷尬身份,把胸懷放寬,眼光放遠,生而無趣,死而可哀。
西伯裏斯說,看見花園裏那株老樹,頓起哀憐之心。當年居住此處時,它隻不過是一株又嫩又小的樹,可以看到它的頂端。如今,它在我頭頂上飄蕩,仿佛在說:“你不久就要離開人世,而我還有100多年時間。”那一刻,西伯裏斯的身體裏是樹的靈魂,而樹的靈魂卻長了一雙上帝的眼睛,所以它會哀憫世人。
換一雙上帝的眼睛,重新打量塵世和人生,一些看上去很有意義的事情會變得很沒有重量,比如絞盡腦汁的升遷、大費神思的謀利,和腹黑的三十六計;一些看上去很無用的人和事卻會變得貴如黃金,比如誠實,比如守信,比如純淨的愛情和老舊的婚姻,還有賞花、吃酒、看月亮。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場轟轟烈烈的赤壁風雲,一場動蕩無邊的風雲際會,一場三國爭霸的衝天煙塵,到最後都化作漁夫樵子手中一杯半盞殘酒,桌上三碟兩盤土菜。彼時征戰殺伐的英雄豪傑,原來誰也沒有這兩個芥豆一般的人物看得清楚、活得明白。
站在空中,時間之流奔湧而過,我們滿可以看清自己的渺小,原諒自己的無能為力,然後從虛泡浮華的誇飾中打回原形,謹慎、努力、執著、而不卑微。這樣過出來的人生,不必再像隻用一粒鋼珠撐起龐大身軀的陀螺,需要拿皮鞭不停抽打,才能在腳上頭下的飛速旋轉中保持平衡,而是倒一個個兒,把自己安放成一座金字塔,身邊也不是幹枯的沙漠,而是清溪流水,芳草鮮美,有夕照,有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