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給心靈安一扇花窗(1 / 1)

第二輯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給心靈安一扇花窗

我的一個朋友是在讀大學生,有感於現實的汙濁黑暗,謀生的跋涉艱難,放眼望去,不見青天,於是興起念頭,想要出家。暮鼓晨鍾,和風蟲鳴,清心寡欲,了此一生。

這怎麼行。

誰說的一入佛門就能清心?虛雲老和尚活到120歲,德高望眾,卻也擺脫不開俗世的牽絆:

“前幾天總務長為了些小事情鬧口角,與僧值不和,再三勸他,他才放下。現在又翻腔,又和生產組長鬧起來,我也勸不了。昨天說要醫病,向我告假,我說,‘你的病不用醫,放下就好了。’”

“這幾天鬧水災,去年鬧水災也在這幾天,今年水災怕比去年更壞。我放不下,跑出山口看看,隻見山下一片汪洋大海,田裏青苗比去年損失更多,人民糧食不知如何,我們買糧也成問題。所以要和大家商量節約省吃,從此不吃幹飯,隻吃稀飯。先收些洋芋摻在粥內吃,好在洋芋是自己種的,不花本錢,拿它頂米渡過難關。我們要得過且過。”

看,這就是現實。

所以我們要考慮的,恐怕不是怎樣脫離現實,因為現實是脫離不開的,而是怎樣給現實安一扇花窗。

在我的臥室的門和床之間戳著四扇淺柚色的原木屏風,下半截是單麵雕牡丹,上半截是鏤空的花窗。雖是間隔,卻能看得見外麵的一動一靜,又可以隔絕屋外經過的人的視線,就好比是給現實的世界安了一扇花窗,又有點像小時候房前編就的一溜青籬,上麵纏著小黃花,未必能防得住賊,卻能明明白白昭告天下:籬外是世界,籬內是我家。

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被教育要融入社會,融入人群,融入現實;事實上卻是全情投入是一件很吃力不討好的東西。現實不總是光明的,甚至很多時候總是不光明的,一味深入,如泥入滓,隻能是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隻有把心放在窗內,隔著窗槅向外看,目光帶一點微涼,可以審視,可以剝析,才可以做君子,對窗外的世界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棄有所不棄。

若說花窗外是我們必須承認存在並且必須投身其中的現實,花窗內是我們給自己找的樂趣,比如說有的課餘打球,有人工餘玩牌,有人寫寫畫畫,有的抱著書本蹲到廁所去--所有的人,其實都是在想辦法和現實拉開一點距離。

你看《紅樓夢》,裏麵吟詩作對不是現實,霜刀冷劍才是現實;歌舞吹唱不是現實,柴米油鹽才是現實;迎元妃回家的盛大豪華不是現實,量地、蓋房、給樹裝假葉子,這些才是現實;小姐們錦衣玉食,無所用心,隻是看看花、逗逗鳥、下下棋、作作詩,這也不是現實,寶釵、探春、李紈興利除宿弊,拿破荷葉和枯草根子賣錢才是現實。但是一旦現實被花窗隔開,花窗內的人因為吟詩作對、看花下棋,就可以過成很快樂的日子。

心裏有一扇花窗的人,可以使生命滋潤、鮮活、美麗。隻是花窗不是鐵窗,不是要關住一顆憤世嫉俗的心,更不是要把一個鮮活的人擋在塵外。雖說憤世嫉俗的人因為認真到極點,才不會陷入到煙酒、美人、情欲、名利、金錢……這些東西裏去,然後把占有、執著、嫉妒、憤怒、焦慮和恐懼當作全部的人生意義,但是過剛易折,過滿易泄,一味進攻或退避,對生命都是驚人的浪費。

上世紀四十年代,北大教授趙遒博先生作了一首《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元來有命。 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枝花新,及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趙教授就是用花和酒隔開鐵板一塊的人情和世事,就像我小時候,喜歡一個人趴伏地喧鬧的教室裏,在逼仄的課桌上一筆一劃,認真寫字。有時候單單是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就能寫滿兩張十六開的大白紙。實際上,這也是一種隔離,鋪紙為道,提筆為馬,一蹦子撂到海角天涯,溜達一圈回來後,又有勇氣麵對老師迅猛的催逼和無數作業的喧囂和煩雜。

所以,不必遠離,不必退避,給心靈安一道花窗吧,讓它在窗內休養生息,等歇息夠了,一個猛子紮下去,從盡頭洑出水來,對岸就是自己有花有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