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也投降了,林徽因也病重了,不獨肺病極重,且做了腎切除。一個重病半殘之人,按常理來講,也當靜養。兩耳不聞世間事,無事栽花弄疏竹,可是世事沸騰,人心如煮,整個形勢如同滾湯潑老鼠,內戰中國民黨節節敗退,共產黨終於一路高歌奏凱旋。
此後,北平解放,她不肯歇,即受聘擔當清華大學建築係教授。
此後,又受命由她和另外六人參加國徽設計工作,且因布局嚴謹、構圖莊重而中選。
此後,她就更忙了。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擔當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委員兼工程師,挽救瀕於停業的景泰藍傳統工藝,參與設計人民英雄紀念碑,和梁思成翻譯《蘇聯衛國戰爭被毀地區之重建》,應《新觀察》雜誌之約,撰寫介紹中國古建築的文章……在她生命的最後三年,還擔當建築學會理事,《建築學報》編委,參加第二屆全國文代會,擔當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直到病重,住院,病逝,她的一生,就是這樣的風風火火,忙忙碌碌。
她不能像黛玉一樣,扶著侍兒的手,去看海棠花,覓閑愁,吐半口血;也不能像寶釵一樣,凡事從從容容,鬧中能夠取靜,天塌不驚。
她本來應是一朵清幽的蘭花,卻開在了熱鬧的紅塵。一半是時勢所逼:日本的飛機轟炸到哪裏,可不由自己說了算;一半是心甘情願,一個百廢待興的和平時代,她願意為了它奉獻心血。
自然,心血耗盡,也當過早折墮,零落成泥--典型人物的典型命運。我不是在咒她早死,隻不過,她這樣的活法,想要養生長壽,太難。
不過,也無須替她遺憾。因為她忠於了她的心。
寫到這裏想起黛玉和寶玉起的一場爭執,寶玉說林姑娘我還對你不好嗎?有好吃的我想著你念著你,你生氣了我哄著你讓著你,現在來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寶姐姐,你為了她,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本來是“親不間疏”,她有什麼資格插到我們中間來,搞得我們互相生氣?你為了她不待見我,我好冤屈。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
黛玉沒話說,良久,說,你隻知道你的心,難道不知道我的心?
那,假如說命運曾經和林徽因的一縷芳魂做過這樣一番對話,命運這個鳥人說:
“徽因,我難道對你還不夠好嗎?我為你安排了一個係出名門的出身,為你擇定了一個風度翩翩的才子做夫婿,我還賦予你一身的才思,你隻要安安靜靜地做你的才女,遠離塵世。”
而徽因的回答,也許便是:“你隻知道你的心,難道不知道我的心?我愛這凡俗人間,有情紅塵。”
是的,這便是她的答案了。之所以折墮紅塵,是因為她愛煞了紅塵。之所以不離人間又早離人間,是因為她愛煞了這人間。
她是一朵入世很深的花,而我們因為這個,更愛了她這個人,就像世間這麼多的高僧大德,我們更偏愛貪戀人間情愛的倉央嘉措。
因為看見他和她,我們看見的,是自己,是自己這顆活潑潑跳動的,愛紅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