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同甘共苦(3 / 3)

活著,不過是為了報仇罷了。

他看著她,道:“有時候活著是生不如死,就算看上去是個活生生的人,那也是具行屍走肉。”

目光相交,她從他幽黑的眼睛裏看到了對這個世間的厭惡,所謂的行屍走肉,是指他自己吧。

目光再一次看向遠處鬱鬱蔥蔥的山林,她扯了扯唇角,道:“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是再想死的人,到了真正要死的那一刻,都會舍不得這個世間。哪怕孤獨得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可是每天當看到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你腳前的時候,會發覺原來世間的一切是這樣的美好,清澈的藍天,飄浮的白雲,明媚的陽光,新鮮的空氣,還有眼前這蒼翠的山林,美麗的花草……這世上,沒有比活著更好,隻要活著,什麼希望都有。”

她垂下眼,爹娘剛去世的那一段日子,每天都要受表舅表舅母的白眼,那時候,她就跟他有著同樣的想法,可是隻要一想起娘親臨終前要她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她便打消了這種念頭。每一天,看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腳前,隨著日子越來越久,她終於明白了娘為何要她一定要活下去,生命一旦消逝了,是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因為她不僅是一個人在活,她要將爹娘的那一份都活下去。

她說完,他整個人怔住了。

“活著……什麼希望都有……”他慢慢咀嚼著她的話,目光看向遠方,初春的陽光透過層層樹葉,折射出千萬道耀眼的光線,眼前綠意蔥蔥的山林,讓人心曠神怡,再垂眸,腳下豔紅的野花兒,似乎都比他園子裏的花朵要鮮美許多,因為有著難以比擬的生命力。

好像,活著,是有種讓人覺得世間無限美好的感覺,何以他從來不曾發現?

她見他有所領悟,淺淺地彎了彎唇角,道:“你的腿明天應該沒什麼大礙。我想待會兒去附近其他地方看看,看看能不能找些其他什麼吃的或者枯葉枯枝,晚上要用。等你能走了,我們就離開這裏,去金碧皇朝。”

他偏過頭,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出神。

少頃,夏品妤挖了幾個竹筍和番薯回來,鮮少才會有的激動,道:“待會兒不用再吃野果了,我們可以燉竹筍和烤紅薯。”

司行風淡淡地掃了她汙髒的臉一眼,莫名其妙地問:“你救我,因為我救了你,但是現下我已經沒事了,你為何還要留在這裏不走?我不是個謙謙君子,我對你做過什麼,我想,不用我說,你也一輩子不會忘掉。其實你有大好的機會可以殺了我,也可以一走了之,扔我在這裏任由豺狼虎豹叼食,隻是為何還要留下不走?”

她一怔,全然沒有料著他突然會有此一問。

他又道:“若是你走了,以我眼下這副樣子,是決計追不上你的。你一旦走出這個山裏,縱然我長了三頭六臂,想再抓到你,機會也很渺茫。走了,你就自由了,為何不走?”

她低下頭沉默。

他說得很對,他已經沒事了,如果方才挖竹筍和紅薯的時候,她就這麼一走了之,他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以他的能力,一定能出得了這山,說不定會遇上什麼好心的獵戶或者樵夫救了他。隻是何以她卻要陪他在這裏待到他腿能走,一起去金碧皇朝。

對於這個問題,她沒有想過,一時間說不上來。

她用力地咬了咬唇,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我爹曾是開藥鋪的,從小他便教過我,救人一命勝千金。且不說侯爺是我的主人,即便是個陌生人,我還是會救到底。”

“你當你是在日行一善嗎?哼!”他聽完冷哼一聲,一瘸一拐逼近她,伸手挑起她的下頜,“據我所知,你在宮內,是出了名地冷血。除了玉華殿那一次,是唯一一次,隻要不是威脅到自己的生活,那些妃子宮婢太監是死是活都與你無關。”他捏著她的臉,將自己的臉逼近她的,迫她看向自己,接著又說,“還是你覺得一日夫妻百日恩,舍不得我去死?”

她不敢出氣,咽了咽喉嚨,目光瞥向別處,道:“奴婢對侯爺絕無非分之想。當時隻是覺得,既然奴婢與侯爺可以躲過一劫又一劫,大難不死,必是上蒼垂憐。可若是侯爺死了,奴婢也許離死亦不遠。”

“終於說出真心話了?當我是你的救命符?”他冷笑,捏著她下頜的手終於鬆開,聲音也不由得抬高了幾個音階,“我給過你機會離開,是你自己選擇了不離開。從今往後,你這條命就是我的,你生是我司行風的人,死是我司行風的鬼。我若沒有開口,你不可擅自離開我,我若沒開口說你可以死,你就不準死。”

她抱住衣兜裏的幾個竹筍和紅薯,愣愣地看著他陰冷的臉龐,不知所謂。從王宮到了侯府,起初她還有些顧慮,可是後來侯府中平靜而安逸的生活讓她喜歡,加之侯府中的人待她就像是親人一樣,這種感覺是在宮中永遠都無法體會到的,也許能這樣平淡過一輩子甚是安好。也是從那時起,想要離開侯府的念頭也越來越淡,隻是她不想自己的命托給任何人罷了……

他將手中的野果統統丟給了她,然後撐著山石慢慢站起,向山洞裏走去。

她伸手欲扶住他,他依舊冷漠地揮開手,堅持一瘸一拐地走回洞內。

是夜,因初春的氣候尚不穩,天氣突然又有些轉涼,吹卷進洞的山風有如冬日的寒風一樣刺骨。

夏品妤將枯草鋪好,正要躺下,突然身後想起司行風冷漠的聲音,“你,過來!”

她回首,他看了她一眼,目光便瞥向他身側的位置。

她愣愣地跟著看向他身側的位置。

見她不動,他冷嗤一聲,“你以為我會對你怎樣?想倒貼我的女人足以踏平侯府的門檻。”說完,他便躺下。

她看向洞口,呼呼的風聲不絕於耳,而火堆,離她又有一些距離,他是在擔心她會受凍嗎?

她抿了抿唇,起身,將幹草搬到他的身側鋪好,這才背對著他躺下。

驀地,腰側橫過一截手臂,她的身體本能地一僵,就在她以為有什麼的時候,他貼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又嗅,然後將她狠狠地推到一旁,厭惡地冷聲道:“你這身衣服是金線織的嗎?”

她坐起身,回首看他,他瞪著雙眸看她,又道:“想來你是將我之前的話全當耳旁風了,立即去換掉。”

她抬起手臂,輕輕嗅了嗅,有一股子難聞的味道,低眉再看看身上,不僅血跡斑斑,汙漬處處皆是,且破爛不堪。

日裏,她對著水麵整理過,那時臉上一片汙髒,頭發也亂亂的,配著這一身衣衫,想來是一副乞丐的模樣。

她咬了咬唇,起身打開包袱,拿起漂亮的新衣捏在手中,卻猶豫不決。雖然她不是什麼貞潔女子,就算與他有過肌膚之親,但是這樣當著他的麵換下衣衫,她依然還是覺得羞恥。於是,忍不住回首看他,正好對向他相視的黑眸。

隻見他涼薄的嘴唇微微上揚,冷笑著道:“你全身上下哪裏我沒有看過?就算是禽獸,也不會饑不擇食。”他說完,便背過身去。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解開身上的髒衣。

洞外刮進來的冷風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迅速地穿衣裙,然後回到他的身邊躺下。

毫無防備,她的腰上又橫過來一隻手臂,將她緊緊地抱在他的身前。她僵硬著身體一動不敢動。

“一個半邊身子都受傷的人不會對你怎樣,要是真的獸性大發,方才你換衣服的時候就已經撲過去了。你已經累了兩三天了,早點睡吧。”聲音低沉嘶啞,很難想象這樣溫柔的話語是出自他的口中。

她瞪著雙眸,看著地麵上的枯草,心房之處一直在怦怦跳個不停。她閉上眼,開始數起羊隻來,聲音卻又不小心地發出,“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不知道數羊應該是在心裏數嗎?還是你故意告訴我你睡不著,在期待什麼。”耳畔傳來溫熱的氣息,雖然言語仍然那然犀利,但,語調卻相對低沉溫柔了太多。

她睜開眼,僵直著身子,雙手捏著裙擺,低低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嗯,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她不知要如何接話。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還有半年便可出宮,出宮之後有沒有想過做什麼?”他突然問。

她微怔,未久便答道:“聽說布臨山有位神醫,也許會去求他老人家收我為徒。”

“拜師學醫,是個不錯的選擇。那之後呢?”他指的是她被他召進平遠侯府。

她頓了一會兒,如實回答:“沒有想過,應該是做一輩子奴婢吧,直到老死。”

“差勁的想法。”待在他平遠侯府的人都這樣想,隻可惜,他這個平遠侯能做到何時,給他們保障到何時,一切都是個未知。

差勁?她撇了撇嘴,進了平遠侯府,她不知自己還能有什麼想法,僅存的也隻是那一副傲骨罷了,麵對他的時候,連最後的尊嚴都沒了。

“睡吧。”他閉上眼,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幾個月前,第一次擁抱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有種特別的感覺,能讓他安心。麵對她,他可以優雅翩翩,也可以醜態百出,無須任何遮掩,無須任何偽裝,擔在肩上的包袱可以卸下,壓在心頭的巨石可以放下,可以深深地吸氣,也可以深深呼氣。

沒有經曆這又一次的劫難,他並不知道活著,除了可以報仇之外,他還可以做什麼。也許活著,可以並不是那麼痛苦,隻是他承受的傷痛,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愈合的,也許一輩子,也許一輩子都愈合不了……

聽到身後傳來平穩的呼吸,她更加難以入睡。

他不是謙謙君子,今夜對她很好很溫柔,明日也許就可以讓她下地獄,他怎樣陰晴不定,她早就知道。所以,他這樣抱著她,並不代表什麼,這隻是彼此取暖而已,不具任何意義。

她也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九百九十八隻,九百九十九隻,一千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