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兒掠過花圃,吹得花枝亂顫,卷起的片片落葉,在空中悠悠蕩蕩。
看著花草的小敏,忽然想到花園浜看看,自從那天欺騙胡傳文後,小敏一直沒敢到那個地方。每次要從那裏經過時,小敏都特意繞開。
據說,現在那個地方已經全部拆遷完畢,在蓋新房,胡傳文老人也一定搬家了。
小敏還知道,楊尚武還在那個工地上,房子拆完後,他就留在那裏繼續做他的鋼筋工。
小敏到花園浜的時候,天空中漂浮著朵朵白雲,雲是天空的靈魂,天因有雲而生動。
小敏站得遠遠的,朝工地上看,白雲下麵,花園浜已經麵目全非,一座鋼筋水泥建築排成了隊,場地之大,就像電影裏古代的戰場。
那些在建的房子旁邊,是一座座綠色的活動工棚,那是工地上的工人宿舍。
小敏知道,其中有一間的某一隅的某一個床鋪,是屬於楊尚武的。
小敏已經分不清哪裏是胡傳文家的舊址了。
想到胡傳文,小敏的心一陣悸動,她知道自己對不起胡傳文。
小敏不知道,肖建華到底是怎樣讓胡傳文在拆遷協議上簽字的,但可以想象的是,當肖建華拿著錄音機給他放錄音的時候,他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小敏對著工地的胡傳文家大致的方向,雙手合十,心裏默念,胡爺爺你大人大量,原諒我吧,孫女小敏給你賠禮了。
又一想,不對,這是對故去之人的禮節。
於是趕緊收住手,“呸”了幾聲,又在心裏默念:胡爺爺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小敏是在回家時意外地碰到楊尚武的,小敏在小區門口剛剛下出租車,遠遠地看到楊尚武在樓道口徘徊,想上去又很猶豫,那樣子像是個剛剛被打出來,站在家門口探尋父母臉色的孩子似的。
小敏輕手輕腳地走到楊尚武跟前,叫了一聲:“楊尚武,你來啦。”
楊尚武顯然沒有發現小敏下車朝自己走來,猛然聽到叫聲,很尷尬,幹笑了幾聲說:“我想來看看你有沒有回老家。”
“回家的話,我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上去吧。”小敏說。
進家以後,楊尚武比以前更拘謹了,在客廳裏站著,手不知道往哪放好。小敏看在眼裏,笑在心裏,說:“幾天不見,你變傻啦?”
“不是。”楊尚武傻笑著。
小敏給無所適從的楊尚武泡了茶,請他在沙發上坐下後說:“尚武,這陣子我身體上不太舒服,所以對你冷淡一點,你可千萬別多想。”
一聽小敏身體不舒服,楊尚武“噌”的一下站起了,走到小敏跟前,用手摸摸小敏的額頭問:“不舒服?哪不舒服?發燒嗎?”
“不是啦,”小敏低下頭羞怯地說,“是……婦科,一點小問題,你不懂啦,不要緊的。”
小敏很想在這時候,告訴楊尚武自己懷孕了,但想了想,還是沒有。
小敏知道,告訴他這個,沒有任何意義。
楊尚武“哦”了一聲,又問:“真的不要緊?有沒有去看過醫生?一定要看醫生的,千萬不要搞得和我老婆一樣。”
“烏鴉嘴。”小敏笑罵道。
“呸!真是,烏鴉嘴。”楊尚武用手輕抽自己的嘴巴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小敏被楊尚武逗得笑得前仰後合。
“都多大了,還童言無忌呢。不過,我不會像你老婆那樣憔悴滴,我——皮實得很!”小敏終於止住了笑。
“就是。”楊尚武附和道。
當晚,楊尚武沒有走,和小敏相擁而睡。
睡在一起而不能親熱,這對彼此都是一種煎熬。盡管小敏很想和楊尚武親熱,但她忍住了似火的欲望,盡量不往那方麵去想。
已有的醫學知識使小敏知道,在懷孕初期,是不能有性行為的,那樣可能會造成流產。
雖然流掉這個孩子,是最終的結局,但小敏知道,那一定要在醫院完成,如果在愛床上完成,意外會對身體有極大的傷害。
這事已經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了,小敏不想這麻煩更進一步。
楊尚武因為白天幹活太累的緣故,在壓抑住最初的激情湧動之後,便慢慢地睡去。他睡得很香很甜,平穩而均勻的鼾聲,在小敏的房裏響了一夜。
小敏在楊尚武熟悉的鼾聲中,也慢慢進入夢鄉。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平常而又有些不平常的夜晚,是楊尚武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夜。
第二天,這個憨厚的西北漢子,便離開了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
噩耗是上午九點多傳到小敏耳中的。
那個時候,小敏正在前往婦幼保健院的路上,她終於下定決心去醫院拿掉孩子了。
孩子在肚裏一天天地長大,遲早都要拿,遲就不如早,事情已然臨頭,就得客觀地去麵對,怕和躲避,都不是辦法。盡快拿掉孩子,就可以盡快回老家了,就像飛倦了的小鳥夜晚總要飛回樹林,是到了自己離開華城回到老家那個小城的時候了,小敏想。
那個小城,雖然給小敏留下了難以抹去的痛苦回憶,但那畢竟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養育了自己二十幾年的故土,畢竟還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
可是出租車走到半途的時候,小敏接到了楊尚武出事的消息。
給小敏打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聲音,用的是楊尚武的手機。
對方先問了一句:“你是費小敏小姐嗎?”
小敏答是,然後對方就告訴小敏,自己是楊尚武同宿舍的工友,聽楊尚武說過你是他的老鄉。楊尚武出事了,幹活的時候從架子上摔下來,正在醫院搶救,恐怕……
打電話的人還沒說完,哭聲就壓住了說話的聲音。
“恐怕怎樣?”小敏對著電話大聲地問,當時她甚至懷疑這是有人在搞惡作劇。
“恐怕,不行了。”楊尚武的工友仍舊帶著哭腔,嗚咽著說。
小敏知道,這可能不是什麼惡作劇,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愣了幾秒之後,她讓司機掉頭,到搶救楊尚武的醫院,司機問哪家醫院?
小敏這才想起,剛才的慌亂中,竟然忘了問在哪家醫院了。電話再打過去,對方已經關機,大概是又沒電了。楊尚武的手機,是街上買的二手手機,老是沒電,小敏曾經讓他換一個,楊尚武當時笑笑說,湊合著用吧。
小敏先從離花園浜最近的醫院找起,像個沒頭蒼蠅似的,連跑了幾家醫院,都沒有找到楊尚武。小敏想想到工地上打聽,但又一想那工地實在是太大,不知道楊尚武在哪個樓裏上班,到那裏也一時無法打聽到。
急壞了的小敏,這才想起給肖建華打電話。
肖建華聽到小敏的電話,很是意外,開玩笑說,回老家這麼久了,也不來個電話,無情無義的。
小敏被肖建華輕鬆的話語弄糊塗了,難道剛才真的是有人惡作劇?如果楊尚武出事,他這個老板怎麼不知道呢?於是告訴肖建華,自己還在華城。
肖建華便很吃驚,說你還沒有走啊,我以為你走了呢。
小敏便試探著問,知道不知道楊尚武的事。肖建華問楊尚武什麼事?小敏說了剛才有人用楊尚武手機打電話的事。肖建華說不可能吧,我沒有得到消息,又說,你等等,我問一下。
不大一會,肖建華打來電話了。
這下,肖建華的口氣明顯不像剛才那樣輕鬆了,他低沉地說:“小敏,是出事了,搶救無效,已經送殯儀館了。”
“你他奶奶的,是怎麼當老板的,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你就知道賺錢賺錢,一點不管工人死活,你他媽的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小敏,把一腔莫名的怒火,全部撒在了肖建華的頭上。
罵完肖建華,小敏請司機把車開快點。司機不敢怠慢,踩油門,加擋,帶著小敏箭一般地到了殯儀館。
殯儀館的花兒總是開得最豔,樹也最綠。四季常青的大樹,伸展著繁茂的枝葉,庇護著底下被切割成幾何圖案的花花草草。
而這一切,在現在的小敏看來,無不透著陰森之氣。
小敏穿過綠色四合的石板路,來到大廳的接待處。小敏怯怯地問,有沒有一個叫楊尚武的來這裏,接待處的人翻看了一下本子,麵無表情地告訴她,有,一個小時前從醫院拉來的。
小敏見到楊尚武的時候,楊尚武被裝在一個綠色的塑料袋中,平躺在冰櫃的抽屜裏。穿白色衣服帶綠色口罩的工作人員,拉開塑料袋的拉鏈,小敏便看到了楊尚武。
還穿著工作服的楊尚武,已經被凍成了冰塊,整個人就像一具雕像一般,頭有點變形,發間還留有一根細而短的枯草,雪白的臉上還有絲絲血跡。
小敏蹲下身,先是摸摸楊尚武冰冷的臉,然後用濕巾輕柔而仔細地擦拭著楊尚武臉上的血跡。擦幹淨後,小敏又用顫抖著的手翻動楊尚武,她想看看到底傷在哪。
但楊尚武身體很硬很重,小敏使了好大的力氣都沒有翻開。
這時候,工作人員上來製止了小敏,兩人一起拉住小敏的手,其中一個輕聲對小敏說:“好了,算了,他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
然後,楊尚武身上的綠色塑料袋被拉上了,又裝進了巨大的冰櫃裏。
白色的抽屜緩緩地往裏麵收起的時候,小敏突然爆發出一聲裂帛般呼天搶地的哭聲來。
那哭聲如山洪爆發,又如天崩地裂。傷心的小敏聲淚俱下的哭泣,也感染了在場的見過了無數生生死死的工作人員,他們也扭過頭去,擦拭著發紅的眼角。
小敏哭了很久。
終於有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工作人員上來,拉了拉小敏的衣角勸道:“小姑娘,節哀順變吧。”
小敏隻覺得嗓子很痛,也想停下來,但就是止不住哭聲。
“他是你什麼人啊?”工作人員關切地問小敏。
這下小敏倒真的愣怔住了,是啊,什麼人啊?什麼都不是。
“一個朋友。”小敏說。
小敏點頭朝幾位工作人員致歉,耽誤他們太多時間了。雖然止住了哭聲,但還是止不住淚水,小敏朝外走的時候,熱淚還是像絕堤的洪水一樣泛濫著。
下午的時候,小敏見到了那個給自己打電話的人。
他帶著小敏看現場,那位工友指著已經建到四樓的房子的外腳手架說,楊尚武就是從那裏跌落下來的。小敏順著那個工友手指的方向朝上看,隻見鋼管搭成的腳手架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工友告訴小敏,楊尚武在和別的工友抬鋼筋時,一腳沒踩穩,肩膀上紮好的鋼筋籠晃了幾下掉落到樓麵上,和他一起抬的工人因重心不穩,跌倒在腳手架上,那人抓住了腳手架的鋼管,向楊尚武求救,楊尚武上去拉,沒想到沒拉上來,自己倒從腳手架的外圍跌了下來。
抓住鋼管不放的那個工人,最終被別的工友救上樓麵。
楊尚武死後,他對別人說,楊尚武那麼壯的一個人,但掉下去的時候好像很輕,從四樓跌到地麵的時候,晃晃悠悠的,如同一片從樹上掉下來的落葉。
小敏是在楊尚武火化的那天,見到了傳說中的楊尚武的老婆的。
那天去了十幾個人,幾乎都是楊尚武家鄉的親人,一席黑色西裝的肖建華也在人群中。十幾個人手持香火圍著楊尚武的遺體轉。楊尚武睡在玻璃罩中,接受著人們的哀悼。
沒有追悼會,現場也沒有哭聲,隻有低沉的哀樂在悼念廳裏響起。
小敏躲在悼念廳的一角朝人群看,發現有個身穿家常衣服的女人,在別人的攙扶下木然地挪動雙腳,小敏猜想,那就是楊尚武老婆了。
果然如楊尚武所說,病怏怏的樣子。她臉色煞白,骨瘦如柴,稍顯肥大的外衣,在她的身上一蕩一蕩的。
小敏很奇怪,在這種場合她怎麼沒有哭,按照老家慣例,她應該是哭的,但她沒有。
在那女人一低頭時,小敏看到了她脖子上一根銀光閃閃的項鏈,和楊尚武給自己的那根一模一樣的。
小敏想,楊尚武一定是把那天買的另一根項鏈郵遞回去了。
這個時候,小敏不禁悲從中來,很想在楊尚武的靈柩前放聲大哭一次。但小敏忍住了,她知道,這個時候哭的不應該是自己,自己沒有資格在這種場合放聲大哭,甚至連給楊尚武上香的資格都沒有。現場除了肖建華以外,沒有人認識自己。
強忍悲哀的小敏,在看著人們圍著楊尚武轉了三圈後,就悄悄地離開了,她怕再待下去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小敏回頭看了一眼殯儀館直插雲霄的煙囪,藍天下,煙囪正在往上冒著縷縷青煙。
秋日的陽光正豔,小敏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回走,明媚的陽光盡情地灑在她的身上。
這個時候,楊尚武恐怕已經走完了他一生中的最後一程,化作一縷青煙直上藍天了,生命其實真的很脆弱,一個那麼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小敏想。
回去的路上,正趕上中午放學的時候,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歡蹦亂跳地從小敏身邊經過,陽光映紅了他們一張張可愛的笑臉。孩子們一路追逐嬉鬧,像一群快樂的小鹿。
小敏靜靜地看著這些孩子,有一股暖流忽然在吞噬她的心。
那一刻裏,那些孩子燦爛的笑臉,像一縷春風,吹醒了二十六歲小敏心中的母性情懷。看著孩子的小敏,突然決定,要生下肚子裏的這個孩子。
這個決定,連小敏自己都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