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紅蓮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既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王陽明

我的目光,在擦窗而過的疾風裏穿行,看見近處的房屋跟著風越跑越遠,看見遠處的山跟著風越跑越近。跑遠的房屋高矮胖瘦各不同,是洪梅鎮的人家;跑近的山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玳瑁,它起起伏伏,橫亙在村莊與天相接的地方,被層層疊疊的綠覆蓋,看不見肌膚的顏色。

猛然間,毫無防備的,有幾角紅簷從蔥蔥鬱鬱的半山腰現身,透過房屋間隙撞到我的目光,一閃即逝。待想看仔細時,房屋密集起來,將它們擋在視線外,不管怎麼努力,再也尋不見。恍恍然,那紅簷像田田荷葉間盛開的一朵紅蓮。居然,那就是靈應寺了!我們就這麼猝不及防的遇見,來不及體味深山藏古寺的悠遠意境,來不及調整初見時慌亂和激動的呼吸。

穿過一重山門,再穿過一重山門,路的彎便拐得急了,車像蔓草一樣沿光滑平整的水泥路越繞越高。紅塵漸遠,佛門漸近。待看見第三重山門,也便是靈應寺在眼前了。紅磚紅瓦的門房中間,擎了石質鏤雕盤龍柱的牌坊大門丹頂白牆,翹脊飛簷上描金繪彩鳳翔龍騰,與守在大門右前方的護界亭相呼應,如神勇威武的將軍般佇立。此時,心已靜下來,沒有了猝不及防遇見時的慌亂與激動,倒像是來赴一個老朋友的約。

靈應寺,我來了。

進得門去,上了石台階,刹那間淹沒在撲麵而來的綠色裏,樹綠,草綠,空氣綠,連目光裏也有了綠,連呼吸裏也有了綠。石板路就在這樣濃濃的綠色裏向前延伸,延伸成一千多年前那條崎嶇蜿蜒的山路,路邊有幾個孩童在玩耍,他們的牛散在不遠處低頭吃草。我看見李文愈了,就是其中顯得最聰明伶俐的那個。他在給別的孩子講故事,他講得很生動有趣,孩子們都睜大眼睛看著他,聽得津津有味,目光裏滿含了崇拜。之所以崇拜,不光因為他故事講得好,還因為他人小心大,懂得孝敬父母,明白事理,愛幫助鄉鄰,做了許多令人交口稱讚的好事,還有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令人不解的異事奇聞,更是讓人由不得心生景仰。他能讓死去的牛連叫三聲;能以足代薪幫姑母解無柴之急;能腳踩鬥笠過河而去;能用竹棍趕著甕到河邊清洗——而今天,是個好日子,陽光明媚和風徐徐,他為夥伴們講完故事,又爬到最喜歡的枷吊藤上玩耍。枷吊藤悠悠蕩蕩,周圍花草繁茂,他植下的倒拋竹在一旁垂首而立,青翠得要滴下綠的汁液,他栽的那棵杜杉樹苗正挺直了腰杆,精神抖擻向著天空生長。在這樣祥和宜人的氛圍裏,忽聽李文愈大喊一聲:我住此地也!一陣祥光閃過,小小年紀的他塵緣已了即日飛升,成仙去了。

我看見那衝天而起的七彩光了,我聞見那撲人麵的芳香了。

時光飛逝,轉眼間過去千餘年,玳瑁山還是玳瑁山,依舊沐浴在同一片陽光下。當年的小夥伴和牛都化做灰塵了無蹤跡,而李文愈的骨骸,由感其靈異的鄉人柯長者塑成真身佛象,修岩建寺供奉其中,尊為靈應祖師。此時,靈應祖師端坐在大殿寶座上,容顏還是孩童模樣,皮膚光潔如玉,目光裏童真未減澄澈純淨,香煙繚繞中麵對四方善信的慕名朝拜,有一絲天真無邪的微笑在臉上綻開,一笑就是千餘年。寺後峭壁上的枷吊藤還在,寺旁邊的倒拋竹還在,蔥籠蒼鬱一如當日又勝過當日,而那棵杜杉樹,已長成近五十米高,樹身需四人合力才能抱攏的古樹。千餘年來,它們見證祖師讓遭災患疾的村民逢凶化吉,為久旱缺水的土地降下甘霖,而求財覓運者,先要自己苦心經營,心懷善念,才能得到祖師的護佑。

我似乎看見,來為靈應祖師撰寫真身塔碑文的弘一大師,合掌於祖師麵前,與祖師用目光和心靈談經說法。光陰流轉相隔了千年歲月,他們的菩提心是一樣的,都是引人向善的大愛。什麼是大愛?大愛,就是慈悲!

沿觀音閣旁邊高高的石台階攀登而上,是白石板鋪成的寬闊平整的露台,露台左右有精巧的涼亭,一題積德苑,一題紫竹苑。高大的白色石雕觀音菩薩,手持淨瓶,端立在露台中央的蓮花台,雙目微垂麵目祥和,讓人感覺到永世的安寧和靜好。我站在蓮花台旁,望向菩薩所望的方向,看見濃密的芒草花和樹的枝葉那邊,淡淡的霧靄包裹著的,是層層疊疊的村莊和連綿不絕的遠山。我又抬頭仰望菩薩,她的目光如東海一樣深邃緲遠,我明白,她看見的遠不止我看見的那些滾滾紅塵的表象。

恍惚間,我生出雙翅飛到玳瑁山上空,看見泥土和石台階形成的山路起伏在繁花密樹間,將依山而建的靈應寺主體建築連在一起。放生池,天王殿,真身殿,大雄寶殿,觀音閣——紅瓦的頂紅磚的牆,弧形的屋脊燕尾的飛簷,精雕細刻的騰龍與翔鳳——靈應寺就是一朵盛開了千餘年,還將繼續盛開下去的紅蓮花呀!

這一朵盛世的紅蓮花,從此開在我心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