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圭峰山
猝不及防的,車就往上爬了。
緊緊抓住門把手,還是不能把身體固定穩當,搖晃得厲害,不時和旁邊的人擠撞在一起。坡的斜度隻怕接近45度了,車子像是要豎起來,真怕它的四個輪子沒足夠力氣抓牢路麵,一不小心出溜下去。心懸在半空蕩來蕩去,沒著沒落。
然而車窗外的風景很好。一階一階的梯地裏種滿茶樹,樹都不高,修整成圓形,像一個挨一個的繡球,深沉蔥鬱的綠,如果風力大些,它們會不會隨風在山坡上滾動?山向四周綿延開去,茶樹也便跟著綿延開去。它們頭頂上是藍得透明的天。一些村鎮散落在山的褶皺裏,像自然生長的植物,這裏一叢,那裏一叢。
待走到平路,除了茶樹,坡上其它植被更加濃密起來,路邊的樹高大繁茂,灑下濃淡不一的陰影。芒草花開得正好,成片成片的灰白色,顯示出冬日的蒼茫。有幾棵紫荊樹,它們的花也正怒放,團團簇簇像和芒草爭豔。紫荊樹的包圍裏有一大塊平地,平地那頭,翠圍綠繞中穩穩當當端坐著的,是洪恩岩的山門。目光越過山門,可以望見遠處半山腰的大雄寶殿煙霧繚繞,仙氣蒸騰。
將進門,眼的餘光裏亮了一下,向左看,山上有一線白,細細的,拐了一些彎,自上而下時隱時現,像是蝸牛爬過留下的痕跡。就叫它蝸牛跡瀑布,倒也貼切自然。紫荊樹一路跟著,直到遊廊處才止住腳步。又看見水,它們從高處來到低處去,遇阻而繞,見孔而入,平緩處靜若處子,陡峭處動若脫兔,可成溪,可成潭,可成瀑。不管名字換成什麼,水還是那些水,它們的脾性不改,清,澈,淨,或低吟淺唱或高歌猛進,溫柔中帶了剛烈,是山的靈魂。
路也是山的靈魂。台階是普通石頭雕琢堆砌而成,粗糙鄙陋,正和山野的氣質相配。落葉在其上靜止,就像時光也靜止了。樹都是無拘無束地生長,沒有人修整它們,因此各種形狀都有,直歪不定粗細不均,枝舒葉漫胡亂雜呈,其間是同樣自由生長的野草與藤蘿。鳥聲是清脆的,然而除非小鳥張開翅膀飛離樹枝,不然便難得看見它們。
水和路總是若即若離,時而並行,時而相交,時而遙望,無論如何總在彼此的視線內。也有石頭橋,橋頭有亭,古樸稚拙的風格,像來山裏打柴的鄉野村夫。野花們不管季節,白的,黃的,紫的,細細碎碎隻管由了自己的性子開放。在這裏,一切都是萬分自由的。
閩南的寺院都是紅色調,配以石頭盤龍柱和各種佛家故事的浮雕,牆壁出磚入石,屋頂是龍鳳翹脊飛簷,掩映在綠樹叢中,晨鍾暮鼓梵音悠揚,正如眼前的洪恩岩大殿,讓人心生肅穆,不敢高聲喧嘩。殿前的潭水深不可測,不敢久久凝望,怕它照出人心底的私秘與陰暗。然而就算不照,人做什麼,它也能看見。
拐過正殿,路繼續向山的腹地走,水依舊在路旁纏繞,似乎要帶路去見自己的來處。周圍越發靜諡,隻聞水聲嘩嘩,若不是陽光滿覆,真以為是在夜裏。走著走著就渾然忘我,好像自己也成為山野間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株草,一根藤,地老天荒。
水的來處是一掛瀑布,因是枯水期,規模不大,水自斷崖處垂下,參差跌宕,或成片,或成線,或成串,或緊貼石麵,或散成珠花玉佩,像被某種巨大磁場吸引的雪花,疾速降落。若離近些,身上便濺了水霧,空氣也清涼濕潤起來,像在冰箱裏鎮過。
瀑布旁是天然形成的洞穴,傳說是清代著名文學家,《口技》的作者林嗣環讀書處,名曰學士洞。林嗣環能取得那樣的成就,是不是因為在這裏讀書時得了自然之靈氣,天地之精華?洞有一間屋子那麼大,內供孔子石雕像,擺了簡樸的木質桌椅,閉上眼,似乎聽見抑揚頓挫的讀書聲,與瀑布聲融合在一起,宛如天籟。
路是靜的,水是動的,茶是香的,其它植被雖不名貴卻都生機勃勃,又有始建於南宋的洪恩岩座落其中,這樣的千年佛緣讓這座山有了曆史厚重感。然而一座山本身的曆史更加厚重,它兀自存在億萬年,一直平靜質樸地站在這裏經風經雨,按季節變換生自己該生的,長自己該長的,有人來訪也好,沒人來訪也好,它都不在意不說話。也便是這樣的平靜質樸更讓人心生親切,置身其境不由自主就歡欣喜悅灑脫不羈,想要和它融為一體。
匆匆來,匆匆去,像一陣風略過它的領地,它未必記得我,我卻記住了它:茶鄉安溪縣虎邱鎮圭峰山和它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