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人敬我一尺,我讓人一丈
最先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是我的母親——我向她說了一個人對我的好,母親當即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隱隱覺得,其中也包含了一種“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傳統思想,還有樸素的交際原則。在南太行鄉村,母親也是這一信條的恪守者,很多次,我見她拿了一毛錢或者一塊錢還給另外一個人,其他人說不要了,但母親堅持要給,直到對方接住為止。
但很多事情是不牢固的,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太多的變數——最凶猛的敵人大致就是利益衝突了,沒有人能逃得過這種力量的撮合。兩個村的閨女,關係好到了親姐妹的程度,同嫁到一個村子後,關係一如既往——多年之後,卻因為不到一尺的房基地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
從那時開始,我才知道,很多書本上的東西是不可靠的,還有那些流傳的人生信條——讓人懂得了一種品質,卻又在現實中加以破壞和毀滅。還有一些虐待老人的子孫,好像也不覺得羞恥,人說起來,還怒目金剛,振振有詞,我覺得不可思議。南太行的一座村莊中有一對親姐妹——相比鄰裏,再沒有什麼比這種血緣更親近的了,但沒有料到的是:他們也反目的,因為一筆錢,一個人還了,一個說沒有還,誰也不肯讓步——想起這件事,我就會記起“人真正愛的是他們自己”這句私人主義特別嚴重,令人沮喪的名言。
在南太行村莊,這樣的事情可以列舉很多,而且有名有姓,有地點還有時間,但似乎沒有必要,一個人在那裏出生,長到十多歲, 即使他走得再遠,那種根性的東西總是如影隨形——在異鄉的最初,我是懷有戒心的,對任何人都是,但也有毫不設防的。我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可以讓另外一些毫無顧忌地信任於他呢?
事實上沒有——在南太行村莊,人們普遍認為最可靠的人還是自己的生身父母,父母們也這樣認為——有一個妻子,丈夫做生意不慎賠錢,怕人追著要賬,妻子提出將存款轉移到自己名下,丈夫同意……轉帳後的第三天早上,丈夫一覺醒來,妻兒已然無影無蹤,等了找了好久,幾年過去了,一點音信都沒有。
這個事情讓我震驚——母親總讓我在外麵與人接觸多長個心眼——我不習慣這樣,我相信人都是善的,不像母親像姐妹,不是兄弟如兄弟。我覺得,母親最初關於“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教誨是偉大聖明的。在與很多朋友的交往中,我不藏私,即使有非分之想,也說出來,征求意見——但很多時候是令人沮喪的,誤解是必然的,到現在,我才猛然醒悟:一個人和一個人是截然不同不可混淆的,任何人都取代不了具體的“這一個人”。
曾經多次回到南太行的村莊,有人見到了,給我一杯水喝,我很感激,想到什麼時候也給他一杯水喝;有人叫吃飯,也想請他們吃飯,有人給我一支香煙,抽完後,我會給他們一支——母親看到了,說我做的好,我沒有笑,而是覺得人應當這樣的——我喜歡大智若愚的人,甚至有點笨的人,因此笨,他們專一,也因為笨,他們會一條路走到黑。
最近幾年,聽到南太行的兩件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棍,生前打工掙的錢大都給了嫂子,下煤礦不慎被炸死後,賠償了20萬元,但一分也沒落在他的生身母親手裏,據說,他母親幾次哭著去了嫂子家,都被罵出來了。一個有點傻的侄女兒要出嫁了,收了一些財禮錢,姑媽哄著說替她保管——婚後第二年,丈夫生病了,侄女兒去找姑媽要,姑媽臉紅脖子粗,跳著說:你啥時候給俺錢讓俺保管了?侄女兒無奈,盯著姑媽的臉看了一會兒,扭頭走了出來。
真理都是片麵的——這些年來,不少人承包了磚場、煤礦和鐵礦,召集了一些以出賣苦力為生的鄉親們做工——地麵上烈日暴雨,狂風呼嘯,地下岩石鬆動,碎渣橫飛,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但為了錢,這些人光著脊梁,將繩索勒進皮肉,但還是要幹——但到年終,背著行李回來了,再去找包工頭要錢,到大年三十了,包工頭還沒回家。
親戚們聽說了,哀歎一聲說:死氣馬爬(形容人出苦力的悲慘樣子),累死累活給人家流了一年的血汗,到最後一個子兒都沒要回來,不看僧麵看佛麵,就是看在流的那汗的份兒上,也該給人家的——工錢沒要回來的人一臉委屈,恨不得抓住包工頭喝血吃肉,但始終找不到人,時間長了,那些工錢就不了了之了,從新再找新的包工頭,開始又一年的打工之旅——代價不是等價的,南太行鄉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人際交換理念,隻是一種少數人遵循的道德信條,而不是人所共守的鐵律和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