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鄉村信仰(2 / 3)

神漢健步如飛,抬著泥胎走山過嶺,往來如電,即使高崖深淵,也如履平地——“破四舊”那年,南堖村一個小夥子很積極,不但砸壞猴王泥胎,還解開腰帶,衝爛成幹土的泥胎撒了一泡尿。第二天早上,睾丸腫大如葫蘆,疼痛難忍,沒過兩天,就死去了——兩座廟宇重新修葺時,我正上小學二年級,親眼看到那些畫匠在陰森的廟宇默然勾畫。

逢年過節,總有村人帶了吃的東西,還有黃裱紙和柏香,到嶄新的廟宇裏頂禮膜拜——我一次都沒去過,有一年春節,看到那麼多人都去拜,我也想去拜一次——母親說,去不去都行,心誠不心誠,龍王和猴王是知道的——母親從不懷疑那些龐大縹緲事物對人的公正性。

還有家裏的那些——灶王、家堂、天帝等等,無處不在,就連糧食和水甕甚至牲口圈,都有神靈管著——每年春節,母親總要挨個兒叩拜一番,那種虔誠,讓我也不由得肅然起敬——通常,她在那裏跪拜,我在後麵拖著一掛紅色的鞭炮,劈劈啪啪炸響。還在裏屋點了蠟燭,燃了柏香,到處煙雲繚繞。

大年初一早上,還到村子的土地廟去——總有人搶到第一,母親端著新鮮的供品,我跟在後麵,到燈火通明的廟宇——其實很小,一個穿藍衫,須發皆白的老頭坐在土台子上,一臉慈祥,眼睛看著每一個人,又像是看著人外的一些什麼。母親跪拜,我也跪拜;母親念念有詞,我一聲不吭;臨走,我會點燃鞭炮,銀色的火光頻頻閃爍,震得近處的山崖嗡嗡作響。

弟弟三歲那年秋天,盲了的爺爺帶著他到馬路上玩——土石公路,沒有多少車,但爺爺出事了,從幾十米高的馬路墜到溝底——左胳膊斷了,頭上碰了好幾個血窟窿,鬢角的皮還翻起一大片——家裏一片忙亂,到了夜晚,爺爺的疼叫聲整夜不停,擾得四鄰不安寧。我隻是白天去看,站在他炕沿下麵,仰臉看著他濃密的頭發和黑色的臉膛,在他不斷的疼痛呻吟當中,目擊了這一場真切的肉體災難。

跑了好幾個醫院,醫生都是當地一流的,接好了骨頭,透視也沒有什麼差錯,但爺爺就是疼,越到晚上越厲害。有一天晚上,奶奶舀了一碗清水,拿了一根筷子,嘴裏念叨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我知道那都是妖精或者什麼神靈——說到一個狐狸名字的時候,筷子真的在清水中站住了,屹立不動,用手使勁兒提,水碗也就跟著起來了,水不外流,碗也不掉。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當時覺得頭皮發麻,身邊似乎圍滿了一群不懷好意的東西,在又不在,無形又很強大——第二天早上起來,一個被炮炸瞎了眼睛的人來到了奶奶家,滿臉黑皮疙瘩,個子高高,說話粗聲大氣。奶奶說:這個人很有本事,自從眼睛看不見東西後,跟著一個很有本事的“瞎仙子”(冀南人對眼盲,以算命擺卦為業人的稱呼)學了好幾年,算命推卦特別準,驅鬼更是在行。

他姓曹,叫什麼名字我忘了——叫奶奶準備了不少黃裱紙,還有火柴、柏香和一支桃木棍子,然後讓人都出來,關上門,鼓搗了好長時間——外麵的人大氣不敢出,眼睜睜地看著奶奶家的黑漆木板門,偶爾聽到爺爺幾聲疼痛的叫聲——他出來,也是一頭大汗,黑臉通紅,手裏的桃木棍子折成兩截。他坐在院子的石頭上對奶奶和我母親說:那狐仙是個厲害的主兒,不好惹。還說爺爺眼好的時候,到後山割草,把狐仙洞口的草割掉了。

我覺得狐仙真不可思議——它們的心胸太狹窄了,人割草,天經地義,誰也不知道它家在那裏,憑什麼折磨爺爺?但奶奶十分信服,按照那個姓曹的安排:帶著一籃子饅頭,還有蘋果和柏香,顛著一雙小腳,到後山一個荒草茂密處祭奠了一番。

又過了一年,爺爺的傷才真正好起來——我問爺爺:那些日子,到底是咋疼啊?爺爺說,就是斷了的胳膊疼,骨頭疼,說不出來的那種疼。說著,爺爺還捋起袖子,讓我看他的傷處:一道紅色的線縫的傷疤就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爺爺還告訴我:那些天他老是做夢,夢見一個黑小人,光著屁股,在他受傷的地方,不停蹦跳。

我覺得奇怪——但這好像是爺爺的某種幻覺,疼痛的立體影像。但奶奶不這樣認為,總覺得這裏麵有很多詭秘的因素。

母親到大姨家,也對大姨說,說來說去,這事情越來越神秘——大家都以為神怪作亂,故意給人疼痛,加重病痛——我十四歲那年,他們還都這樣堅定認為。1986年春天,楊槐花滿山遍野開放,把黑夜映成白晝——大姨家的二表哥死了,上吊。太陽還沒落,薄暮正在土層醞釀,村人早早關門閉燈。村說都說:自殺的人滿腹怨氣,肯定心有不甘,必須發泄掉才會靈魂飛散。

我也緊張起來——晚上帶著弟弟在自家睡,看著黑黑的屋頂,老是覺得從小就對我很好的二表哥就在屋地的椅子上坐著,笑眯眯地看我。到後半夜,一溜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叫弟弟小便時,顫抖著拉開電燈,卻發現空空如也,那些家具還像從前一樣,在黑夜的寂靜中寂靜——就連那些極度猖獗的老鼠,也還一如往常,上竄下跳,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