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朦朧的暮色,雋生閃進了一座破敗的寺廟,在四處無遮的廟堂裏挨過了平生最淒惶慘淡的一夜。
第二天,他不甘心被餓死,便在半路野塚堆裏找到一隻破碗,過起了平生萬萬也想不到的乞討生活。
正當他走投無路之時,一家財主懸榜招仆,他便毅然應招而去,賣身當了奴役。主人待他還不錯,見他識文斷字,便分配他專門伺候十歲的小主人,每日除打掃房間、庭院之外,即輔讀小主人做課業。這種不太失體麵的差事,雋生還是做來綽綽有餘的。有了那段行乞的屈辱,眼下的日子倒像是在享福了。逢到節日,主人除平日的工錢,還額外賞些銅錢給他,他都攢起不用,隻盼攢夠路費,好回揚州去。白日做工,晚間便想念故鄉,想著家裏一定會找他找得發焦的情形。
如此光陰荏苒,一晃就是半年,雋生人也胖了些,身體也硬朗起來,錢袋也豐裕了些。一天,他帶著小主人去逛集市,回來時趕上大雨,他對小主人不敢怠慢,寧肯淋著自己,也千方百計地遮護著小主人,總算雇到篷車,平安地回到主人家。不想經這一場風吹雨澆,他大病一場。主人雖則為他延請鄉醫,但錢需由他的工錢裏扣付。一病半月,幾乎用盡了平日的積蓄。
病剛見愈,卻又患上惡瘡,腿上、臀上、腰間一齊生出惡瘡。那惡瘡頗為頑固,用盡辦法,不見大轉,每日流膿不止,加上天熱氣濕,一間下房直染得臭氣衝天,招來無數蚊蠅,驅趕不散,惹得同住的傭工無不掩鼻遠避。主人見雋生已無用處,便放下一串銅錢,不顧他百般央求,將他趕出了大門。
雋生從此又一次跌入行乞的苦海。一路之上,羞辱、饑渴、狗咬、病痛輪番折磨著他,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時關照著他,他漸漸地堅強了許多,也懂得了許多經史子集裏尋不得的人生哲理,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就這樣,他一路行乞,一步步地接近揚州。
一日,正當他席地而坐,吞食著討來的殘羹剩飯時,撞見了幾個舊日相識的勾欄子弟在田野踏青。他像見到了親人,一股熱淚頓時噴湧出來,顧不得蓬頭垢麵的狼狽,他飛快地站起,大步流星地奔了過去,興奮地招呼這班舊日的酒朋肉友。不想那些人見了他如避蒼蠅,十分張惶,惟恐躲之不及。
雋生道:“各位兄弟,我是張雋生!難道你們都不認識我了麼?”
一人問:“你是人,還是鬼?”
雋生急辣辣地回道:“我怎麼是鬼,我是張雋生啊!”
這班人驚魂稍定,才問道:“這一陣你跑到哪裏去了,如何弄成這副模樣?”
雋生道:“唉,一言難盡啊……”他還要敘說些自己的經曆,不想那幾個人見他身體發臭,都掩鼻扭臉,遠遠走開了,任他如何呼喊,也不見一人返轉。
雋生怔在道中,半晌說不出話,兩眼隻管死呆呆地望著這些遠去的背影,一陣酸楚的情緒幾乎將他擊倒。怔了一會兒,他明白過來,覺得盡管嚇走了這夥不講情義的勢利小人,卻也看到家鄉揚州近在咫尺。一股近鄉情怯、極度自愧相混合的情緒攫住了他,他不知當笑當哭、當逃逸或當回家。最終,他還是甩開步伐,瘋也似地朝著遠遠望見的揚州城樓奔去。
就這樣,張雋生一路上厚著臉皮,求爺爺,告奶奶,磕頭作揖,討吃要飯,好歹沒有餓死,總算活著回到揚州老家了。一個本來風流瀟灑的青年竟落到這般地步,真是出盡了醜態,丟盡了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