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豚賓館和魏晉南北朝
在那些白開水一般的青春歲月裏,我常常坐在圖書館的館藏室裏,翻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業已發黃的舊書。關於胡適、陳獨秀、梁遇春、張恨水、葉公超、李金發……那個年代,人們敢於陳述各種主張,關於藝術和詩,愛情和革命,機智而熱情。我常常一個下午都坐在那裏,抄抄筆記,或長時間地發呆。我並非一個愛動腦筋的人,腦子裏常常空空的,隻是靜靜坐在那裏,打發漫長的下午時光而已。女圖書管理員已經四十多歲,身材高挑,頭發微卷。她有點老了,但仍然很美,甚至還很性感。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女人超過四十歲還那麼美。“這些書可以拍照,”她說,“但是不能複印。”她聲音柔和而禮貌,就和一個知識分子一樣。她應該有情人,一個完全配得起她的情人:身居教授高位,兒孫滿堂,白發在鬢,但仍步伐沉穩,聲音洪亮。我過去常常想象他們在大房子無人看見的昏暗角落裏,在那些被遺忘的死人的書中間,迫不及待地擁抱、愛撫、親吻,悲歎這場黃昏戀愛的艱辛和來之不易。而死人的書則靜靜地立在某個書架上。
這個圖書館曆史久遠,通體為紅色的磚牆,因為時間的緣故,顏色有些斑駁了。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層層疊疊的,直到冬天才肯褪去深綠的外衣。圖書館如一個寡言的老人,時常靜默於黃昏的餘暉之中。透過窗戶,常常看到遠處屋頂上殘餘的霞光,黑色羽毛的鳥兒劃過逐漸暗淡的天空。
這個學校有兩萬多學生,但大多為理工科,這些死人的書對他們是不實用的。所以這裏來人極少,經常就我和一兩個老頭兒。有時某個管理員就趁著人少,在閱覽室裏嘩啦嘩啦地洗衣服。我就穿著厚實的棉布裙子——從南方帶過來的,戴著眼鏡,用紅色發卡別了頭發,坐在扶椅上。這個圖書館的書是不能外借的,隻能在這裏看。整個下午我都安靜地坐在那裏,直到那個美麗的管理員說:同學,閉館了。我就溫順地把書還她,收回我的學生證,收拾書包離開。每天如此,禮拜六、禮拜天除外。
春天到了,圖書館門口的路邊貼出了告示。
天氣逐漸變暖,請大家注意空氣中的微塵和花粉。已經有三十位同學因花粉中毒住入校醫院。請大家遠離一切生產花粉的花朵。
我躲在圖書館裏看村上春樹的《舞、舞、舞》,遠離空氣中無聲飛舞的花粉。
“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
那些文字的確是我曾經熟悉的。
春天總是很忙。打工,上課,買純棉的襯衣和村上的書。
管理員在角落裏洗衣服。
今天禮拜五。禮拜六不開門,禮拜天亦不開。
下午圖書館來了一個陌生的女孩。瓜子臉,眉清目秀的,頭發一絲不苟地紮在腦後。她要完成選修課的作業,故而奮力抄書。她是個美麗的女孩,腿很長。這個世界總是有數不盡的美麗女孩。
奇怪的是小龍愛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美麗。按理說,小龍應該愛上我。但是沒有。我第一次看到小龍時就預感到他永遠不會愛上我。事實果然如此。也許是太愛一個人,反而很難如願。
下午三點,給小龍電話。
電話機的留言說,你好,我是小龍,我們樂隊去了珠海,有事請留言,謝謝。
我扔進幾個硬幣,又打了一次。
你好,我是小龍……
我柔聲說:小龍,是我。
謝謝,小龍說。
我默默掛上電話。那些硬幣嘩啦一聲落下,再無聲息。
我不喜歡珠海。
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在那裏和一個男孩好過。他是公司職員。大我差不多兩歲。其實他非常有錢,可能是家裏有人當官的緣故。但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有錢。每天上班前他都放兩百元在桌上,但我從來沒有拿過。他長得很是俊秀,脾氣也很溫和,我喜歡他那件藍色的水洗布襯衫,很舊了,洗得幹幹淨淨地放在衣櫃裏。我喜歡穿那件襯衫,再穿一條短短的灰色格子裙,穿著拖鞋和他到海濱路閑逛。
我第二次去珠海的時候他提出和我做愛。第二天晚上他仍然哀求我。我遲疑了一下順從了,可能是從來沒有拒絕的習慣吧。他沒有親我,也沒有撫摸我的頭發,汗如雨下。我聽到外麵說話的聲音,生硬且粗俗的廣東話,似乎有人在放《國際歌》,一個小販在外麵高叫著賣棉花糖。半夜醒來,聽到雨在屋頂發足狂奔,還有英年早逝的舒伯特。我坐起來,戴上眼鏡。在黑暗中依稀看見他穿著睡衣,像孩子一樣熟睡。我感到害怕,卻不知道為什麼害怕。幾個月後他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已經有了女友。我說,我們做了多少次?每一次應該多少錢?他說“無恥”就把電話掛了。我一直沒有機會說我並不想和他做愛。真的。
桃花開了,透過圖書館的窗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和去年一模一樣。
很久以來,我一直計劃著寫一本小說,叫魏晉南北朝。關於煉丹,寫詩和沉湎於孌童的愛情。關於司馬家族,廣陵散,和獨自起舞冷若冰霜的侍妾。她被勇猛的將軍從蠻族擄掠而來,為此的代價是戰爭,是滅族之災。那個部族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消失了,包括它的名字。我是它唯一的後代。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個不苟言笑的異族女子是我父親的母親,我父親的父親因為無法得到她的愛而命她自盡。我父親為逃避司馬政權的滅門屠殺而落荒南逃。他因此丟失了可以流傳後世的詩書。所以你翻開二十四史的晉代一卷,可以看到關於我父親的記載隻寫著:佚詩三卷。
從此我們的家族再沒有人寫詩。
父親逃到南方後愛上了一名夷族女子。她那時候在山上一邊采茶一邊唱歌。皮膚黝黑,充滿蠻族女子的嬌俏和野性。她不該衝著狼狽逃竄的父親嫣然一笑。這注定了她將招來身體的屈辱和殺身之禍。他渴望她,於是他丟掉他蒼白雅儒的氣質,追蹤她,並強暴了她。原諒我用這個不雅的字眼,有人說過,所有的女人都渴望被強暴。也許這是真的,但其實更多的是男人對女人一種冷酷和惡毒的臆想。
父親用十五錠銀子向她勢利的父母換取了那個十五歲的女人,她很快就死了,也許是因為愛上了別人。她鬥膽和一個目不識丁的獵戶眉來眼去,並為他唱起南朝的民歌——遠遠比史書記載的更加熱情、風騷,充滿了情欲的苦味。妒火中燒的父親於是拔出劍來殺死了她。但他很快就後悔了,他用盡一切辦法堵住他親手刺下的傷口。血流得很慢。她於是也死得很慢,其實也就更為痛苦。奇怪的是她不肯呻吟或者哭泣。盡管她還沒有來得及如父親期待的一樣,學會足夠的字去寫詩,正如那個朝代所有的人一樣。所以她無聲無息地被殺死而沒有被史書記載。
如此說來,她其實並沒有生下我就死了。那麼我從何而來?我對自己的身世充滿了好奇,到底是哪個女人與我血肉相關?在讀博士的期間,我定期去拜訪一個研究魏晉史的教授。我們成為忘年之交,每當發現一點點史書上被忽略的細節,我們都會陷入狂喜之中。他以為我和他一樣,對魏晉史充滿了狂熱而嚴謹的熱愛,其實我隻是很想查明自己的身世。盡管我努力尋找了一切線索,但它們總會因為過於簡單的記載而莫名地中斷。最後我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追尋,我明白了背負著曆史的大悲大慟的史家們其實並不關心脆弱暴卒的個體。那個朝代的情欲和暴力被完全省略了,隻剩下政權的更替,傾軋,戰爭,屠殺,天災人禍,星宿怪誕和曖昧的暗示。
後來我發現我所知道的家族女性都死於被殺,而且都在她們極為年輕的時候,在剛剛愛上一名男子的時候。她們的一生短暫而悲慘,而那一縷血痕總是被曆史無情地掩蓋,抹殺。最後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沒有足夠的證據去揭示它。也許它隻是我又一次大膽的妄想。
在蒼白的少女時代,當我因為莫明的情欲而無法入睡時,校醫不得不在我細小的靜脈中注射無色透明的液體。寄宿宿舍裏所有的女孩子都期待地看著我,希望我沉沉睡去。但我仍會在如水的深夜悄然起身,坐在院子中間,把頭埋在臂彎裏,小聲地哭泣。那是我唯一寫詩的時期。我用藍色的墨水寫道:肅殺桃花,桃花殺我。所以,你早就存在,遠遠在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就已經是你的女人了。我來繼續述說一個秘密。那個被擄掠而來的異族女子,也就是父親的母親,以及那個被父親強暴並殺死的夷族女子,還有坐在這個屋子裏從事隱秘而無望的寫作的女人,她們很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她們在很年輕的時候死去,然後複生,然後毫無希望地重複相同的命運,被殺,複生,被殺,複生。最後,她們的生命將終結於我,一個不停尋求身世之謎而最終一無所獲的南方女子。同樣地,我也是異族女子,通曉我們部族的語言、歌謠、傳說和隱秘的祭祀儀式。現代社會為我們編纂了一整套的風俗、曆史、語言、服裝、神話、民間傳說,但我知道我們的曆史和身世是已經注定的,所以我們必然無比脆弱,無比隱忍,而且溫柔、知命。我甘心接受了強大的宿命。當我愛上別人的時候,我將被殺死。
我穿著厚實的棉布裙子,戴著眼鏡,用紅色發卡別了頭發,坐在昏暗的圖書館裏,苦心經營這部名叫魏晉南北朝的小說。我希望令人震驚的情欲和死亡反複出現於行文之中,驚世駭俗,萬古流傳。盡管我已經保持充分的警惕,“愛”這個爛俗的字眼出現的頻率還是太高了,這使得我緊張、羞愧,無比笨拙。這意味著,一、我已經老了,或者正在老去;二、它注定是一篇庸俗無比的小說,將把我長期苦心經營的優秀小說再次化為一場春夢。而為了保證小說的嚴肅性和藝術性,在最後一次修改的時候,我將會動用文字軟件的強大功能,事無巨細地查找並刪去任何一個和“愛”這個不合時宜的字眼相關的細節。
春天已經徹底來臨。我終於明白自己永遠無法準確地表達自身的意圖,這無關於文法、措辭和語氣,它的症結僅僅在於多疑和沉默的天性,使我孜孜不倦地試圖掩蓋自己對愛情和豔遇的無窮渴望。
那個美麗的長腿女孩坐在我的對麵,埋頭奮力抄書。陽光從窗戶外射進,落在她旁邊的地上。她的頭發向後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我疑心,如果這個世界上隻剩下我和那個抄書女孩,小龍還是會愛她,而不是愛我。那如果這個世界隻剩下我一個女孩呢?小龍會不會愛上我?事實上,這個世界上不可能隻剩下我一個女孩,所以,小龍不會愛上我。
“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
我的那本《舞、舞、舞》丟了,大約是某個女生借走後涎著臉不還吧。到底是誰我也想不起來了,又好像是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本書;以前還沒有很多錢買書,村上的書是打工了之後一本一本攢起來的,或許忘了買這一本也不一定。我甚至忘了它到底講的是什麼故事。我可能從來沒有擁有過它。我將在每個周一到周五的下午坐在昏暗的老圖書館裏看死人的書和《舞、舞、舞》,管理員默不作聲地在閱覽室的角落裏洗衣服。禮拜六不開門,禮拜天亦不開。
走出圖書館時又看見那個路邊的公告牌子。它提醒我們要注意今年春天在空氣中無聲飛舞的花粉。
四、未遂的謀殺案
我的好友是個說話聲音嗲嗲的小女生,整天說“我要泡泡你”,而她的專業卻是穩當持重的古典文獻學。她每天都要看很多線裝的舊書,而我看的都是嶄新的編程書。偶爾交流一下專業知識,都覺得對方學識淵博,匪夷所思。“天大疫,人相食”,史書後麵總有沒有說完的事情,所以我以為她是一個很有卓見的女子。阿飛你真笨,她說,我就不會喜歡不喜歡我的男生。她對我的心上人小龍從來都不屑一顧。自從看過小龍一張影影綽綽的照片之後,她就毫不客氣地把他稱為“你的那個殺豬匠”。我隻好提醒她說,第一,小龍不是殺豬匠;第二,他也不是我的。
我們曾經就“性感”這個話題交換過重要意見。有一回我偷偷問她:你覺得我性感嗎?
她就問:什麼是性感?
我審慎地說:性感,就是很多肉的意思。
她不假思索,你不性感。
小龍說我性感噢!我安慰自己。
她很大聲地說:小龍是誰?他騙你的。
所以說,和這樣的女子同屋,容易保持清醒的頭腦。
午休時,女孩子們都在宿舍裏看我的《感官世界》。大島渚的。我喜歡那個叫阿定的女子。她開始看起來無非是普通女子,到最後來就慢慢地不可思議地變得妖冶起來。她臉上有三種東西是我喜歡的:天真、淫蕩和決絕。
你們不該看這個的!我叱責她們。
為什麼不可以?
不適合小女生。
我們已經很成熟了,她們異口同聲地炫耀。
你們?我嗤之以鼻,成熟的女生應該和男友住在一起。尤其是女研究生。如果大家都和男友住在一起,就不會那麼多人擠在一起,這個世界會美好很多,環保問題也將得以解決。據確切數字統計,女研究生老是住在一起,超過一年就會內分泌失調,甚至70%的研究生性壓抑,晚上就會用國語、英語、河南話講哀怨淒楚的夢話,並輔以歎氣。
我們屋還有第五個女生,她長得很胖,且潔身自好。肥胖大齡女生忍不住插嘴:其實你不必用這樣的同居論來指桑罵槐。
我因為很害怕她,就跑掉了。
肥女生名叫春花。春天是世間最美好的季節,而花朵則是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所以春花其實是一名頗值得重視的女性。她總是想當班幹部,卻怎麼也當不上,所以她對一切幹部報以異乎尋常的憤怒。不知為什麼,她對林徽因也異常仇恨,雖然此人已經死去很多年,她仍然沒有放棄對她道德上的嚴厲討伐。她今年二十九歲了,卻還經常練《少女美姿妙法》。她喜歡拖長了音調說話,走路也喜歡整個腳拖在地上。但她以為那樣是優雅的。每天她很早就起床了,在屋裏發出各種響動:開抽屜,拖凳子,拉窗簾,開櫃子,拖箱子,搓塑料袋,拉拉鏈,甚至粗糙的皮膚的摩擦,呼吸和大聲的歎氣,一直到把大家吵醒,她就一動不動地背對著我們讀《魯迅日記》。如果有人敢在屋裏大聲說話,她就會一聲不吭放一成不變的教堂音樂。陰惻惻的女合唱夾雜著尖叫的小提琴,從敝舊的單放機的小喇叭衝殺出來,永遠是那幾個氣勢洶洶的單調樂句,充滿莫名的敵意和憤怒。
春花永遠是緊張的。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戒心,走路的時候,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屏著呼吸,就好像有許多的人開著戰車隨時準備去攻克她這座戒備森嚴的堡壘。被嚇到的蝸牛立刻就會縮進殼裏,春花隨時都在操心自己的殼是否足夠溫暖和堅固,她長著一張精明的瘦臉,胸部也並不發達,但是下身龐大,毫無圓潤之處。她時常擔心被人強奸,在屋裏卻穿得很少,流露出弱女子的神情來。她看各種各樣的名人傳記,試圖從中總結出經驗教訓。結果看多了人心的脆弱,反倒徹底地對世界失望了,所以她每夜都說夢話,一字一句地、嚴肅地跟人辯論,語氣悠長、幽怨、淒涼、淩厲。她沒有休息和放鬆的時候,隨時都準備蹭地一下跳將起來,還擊人家對她的侮辱和傷害。這使得我們對她既害怕又內疚——但誰也不願意長年累月地內疚,所以我要殺了她。
我想啊想,終於想出一個周密的計劃。第一步,先以肥女生春花的名義在各處張貼海報,說在某某體育館有一流的搖滾樂隊演出;第二步,把那些搖滾樂隊糾集在某個體育館,觀眾來了就賣票給觀眾,四十元一張,崔健演出的級別;第三步,把肥女生也騙到某某體育館,開始演出。結果大家一看,第一支樂隊是金屬說唱,第二支,還是金屬說唱,一直到最後一個,還是金屬說唱,觀眾們終於受不了了,嚷嚷著,殺死春花,殺死春花。而這時我正好推著一車的板磚在門口兜售,這樣,肥女生就被板磚活活拍死了。
其實,這是一場蓄意謀殺,但是沒有人會懷疑我,因為我看上去永遠那麼無辜,那麼純潔。
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實施我的計劃,春花就撥打110報了警,說有人要謀殺她。結果警車真的就開進了女研究生樓——這是建國以來首次警車開進T大女研究生樓。七名彪形大漢衝了進來,把我帶走了。在警察局他們審問了我兩個小時,最後因為我的體重和春花相差懸殊,證據不足,隻好把我放了回來。自始至終,春花都端坐宿舍裏,專心致誌地研讀《魯迅日記》,靜如處女,動如脫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