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五歲左右時就基本上很保值了,大的事件和美好的部分,到現在,回頭望去,大致都一覽無餘。我爹最喜歡彈的曲子是《高山流水》,記得每次他彈奏之前,他那時的發小就要慫恿他在古箏邊上點上幾支香,說書上都是這麼寫的嘛!但每每都被我爹斷然拒絕,他說,彈琴就是彈琴,點哪門子的香!後來想想,如果把我爹放到現在,他這種排斥包裝鄙視噱頭的毛病,也注定他不會太走紅的。
在我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我爹在彈奏之餘還捎帶著給我講些那琴聲裏的故事。其中,我對那個叫鍾子期和俞伯牙的兩個老頭你死我活的故事記得格外清晰,隻是後來,我對這個故事的理解慢慢走樣了,把歌頌知音的部分給淡化了,反而自己添枝加葉地大大美化了講信用和仗義。而這,也是後來我生活的每個年代基本上都有一幫狐朋狗友的原因之一。
除了古箏,我爹還會,不對,是很會演奏小提琴、二胡、笛子、風琴。這樣說吧,除了鋼琴之外,基本上沒他不會的;而不會鋼琴,則是因為那時的農村根本都沒人見過那玩意,跟他的音樂天分無關。
有些時候,這些回憶的離奇性讓我自己都不免心生懷疑!我想,是不是我不甘心家世平淡,而憑空臆想了那段少年記憶?
而每次回到老家時,大床底下的閣洞裏那沒了琴弦的小提琴和幹裂的竹笛,又旋即給予我肯定回憶的答案。在那樣的時刻,我每次都有時空倒置的瞬間輕飄,淡淡的,暖暖的,和一點兒微涼。
我爹也是那種很會唱歌的人。七十年代時,大家基本上都用一個嗓門唱歌,聲音越硬朗越斬釘截鐵,就越是叫好。
那時,我爹和他的發小們在田間忙活一天後,晚上一般都要到那個有片片荷花的池塘裏去洗個澡。在黑壓壓的夜幕下,大家歌聲此起彼伏,有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有唱《解放區的天》的,而隻要我爹一開口,大家就一片寂靜。那聆聽時的虔誠,就像現在我們聆聽齊豫聆聽神秘園聆聽莎拉·布萊曼一樣。
我爹經常唱的歌是《敖包相會》、《九九豔陽天》和《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現在想想,他運用的就貌似是前幾年流行音樂協會剛剛創造的那個新詞:民通唱法。
於是,即使是當時那些硬邦邦的革命歌曲,被他柔柔地一唱,也變得耐聽了許多。所以,我爹基本上就是我們鎮上以及周邊幾個村子上的音樂天王。
再後來一些,我跟我六叔用來區別蔣大為和鬱鈞劍同時唱過的《十五的月亮》孰好孰壞時,也以此為標準,一致認為,柔一點的鬱鈞劍比硬邦邦的蔣大為多少好聽一點點。
那時,我和大我三歲的六叔已是我們鎮上很資深的樂評人了。鄰居們進縣城買磁帶之前,一般都要先找我們爺兒倆谘詢一番,而每次,我們都是以自己喜歡的口味給他們列個清單。打發他們走後,我和六叔每次都會縮頭聳肩地嘿嘿地竊喜一番,而那些被列進清單的磁帶,基本上都是我們夢寐以求卻一直沒有遂願的。我記得那時張薔的《午夜街頭》、張行的《一條路》、張蝶的《冰與火》、周峰的《夜色闌珊》、吳滌清的《梅蘭梅蘭我愛你》等,大都是以這種方式忽悠到手的。而那些歌手,在當時的地位基本上相當於現在的蔡依林、蕭亞軒、王力宏!
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