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豔 5
朱慧娟煮的溏黃蛋已經冷了,麵上浮起一層晶亮的薄衣,她愣愣望著,一口都不想動。就這樣呆了半晌,起身拿了針籮裏的錢包便要出門,腦中卻回響著阿貴的呻吟。他五大三粗的一個人,竟在病榻上縮成一堆枯骨,於是她怎麼也吃不下東西,因再拿不出多餘的錢來給他買人參補身。所以今次是一定要去李裁縫那裏拿回來衣裳,自五太太的事發生以後,她原是鬆了口氣的,以為宋玉山的事就此了斷,孰料冤孽未了,到底還是要她送佛送到西,把事體做完。
所以剛走進石庫門,朱慧娟便不由得挺直腰板。因聞見李裁縫的鋪子裏飄出幾縷甜香,像是在煮順風圓子,她即刻想到自家飯桌上那碗冷掉的溏黃蛋,心髒不由微微抽搐。
“這位師母來做衣裳哇?”李裁縫放下手中的畫線石,指尖的皮紋裏都是粉紅。
“來拿的。”她發現他竟不記得她,有些高興,然而很快便沮喪起來,因怕隔了如此之久再來拿衣裳,留給裁縫的印象會更深。
李裁縫拿過紙頭看了一下,便折進裏屋,不消一刻又出來,拿著用紙包好的衣裳遞給她。她拿在手裏,感覺要比預想中輕飄,付過錢之後,卻遲遲不敢走出去,怕這一走,便是去了另一個深淵,五太太那張淒怨的麵孔還在她腦中不曾抹去。
“等一歇,有個人要找你。”
她剛轉過身,便被李裁縫叫住,她回頭看他臉上光潔的皮膚,仿佛要從那裏看出一個希望。
“誰會找我?又不認得我。”
“哪裏會不認得?你跟我去便是,要緊事體啊,慧娟姐。”
末尾那三個字甫叫出口,便將她牢牢釘在原地,隻由李裁縫拉了手走到隔壁。他的手綿軟細薄,亦絲毫沒有給人揩油的嫌疑,這是典型的做針線活的手,精巧、冰涼,如玉質器皿。
於是朱慧娟跟著李裁縫走進一間香煙味嗆鼻的私宅,李裁縫一踏進門便罵開了:“前世作孽!一個女人家抽那麼多煙,也不怕早老早死!”
煙霧中的女子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忙從臥榻上撐起身,將香煙摁進煙灰缸裏,笑道:“你可是把我想死的那個人兒帶來了?”
“來了!”李裁縫轉身朝朱慧娟道,“你坐一歇,我先去了。”
他之所以識相,兼是算準了事後杜春曉會將真相告知他,就算不告訴,也算是欠了一份情,遲早要找她補償的。譬如他一早瞅準的夏冰母親自青雲鎮捎來的十斤爆魚,這是一定要刮過來兩斤的。上海男人的精打細算,在李裁縫身上纖毫畢露。
“五太太在哪裏?”
杜春曉開門見山,隻問這一句。
“不曉得。”朱慧娟強作鎮定,眉頭卻不由皺起。她是個溫婉豐腴的女人,胸口撐得極鼓挺,皮膚細白,給人一種恬美的錯覺。而杜春曉知道,這樣的婦人,隻是把凶悍往裏收了進去,如入鞘的寶劍,平常人不能輕易觸其鋒芒。
“朱阿姨,我曉得你是不想談這件事。但你既不知五太太的下落,又何必幫她取衣裳?”
朱慧娟當即嘟起嘴來:“這個衣服我自己也喜歡,所以取回來穿的。”
“做得那麼小,你哪裏穿得上?”杜春曉笑了,“再說了,你丈夫買藥的錢都要付不起了,還有閑錢做衣裳穿?”
朱慧娟這才沉默起來。
“反正,這樁事體裏必定有蹊蹺,今兒的事倘若傳到你從前的老東家耳朵裏去,什麼後果你應該知道。”
這一句,才徹底打穿朱慧娟的心髒,她麵色煞白道:“可千萬莫要告訴老爺,否則誰的命都保不牢的!”
“那你講講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五太太又在哪裏?我保證不講給秦爺聽,因我自己也不想送死。”杜春曉忙將朱慧娟摁進沙發裏,給她遞了一杯茶。
畢小青與宋玉山的瓜葛,在旁人看來便是她愛他愛得銷魂蝕骨,然而他總是淡淡的,以禮相待,又時刻不忘與她強調自己有妻有子;她像是也曉得處境不妙,明月溝渠的事情,強求不來,可到底不甘心,還是變著法兒巴巴去找他。
花弄影時常用這檔子事來取笑,一見她便橫眉豎眼地罵:“靚仔冇心,你夠膽就死也跟住他,唔夠膽就隻能在這裏自怨自艾,清醒點啦!”罵歸罵,可不知怎的,花弄影在秦爺跟前卻始終守口如瓶。因有前車之鑒,屠金鳳有一次多嘴,背後嚼她舌根,說她手腳有些不幹淨,其他四房都有些體己不見了。秦亞哲聽後非但沒有審問畢小青,反而將屠金鳳罵了一頓,還自拿出錢來給各房添補了些首飾,便當沒這回事。於是大家才發現,秦亞哲是無原則地護著畢小青的,此後便斷不敢再說閑話;更何況花弄影自己也有心病,所以更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