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13(1 / 2)

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13

南蘇州路的繁華與寥落是並肩的,陳舊的西洋老店,鬧猛的賭場夜店都是小拎拎的,因為小,於是顯得愈發擠,是刻意營造出來的門庭若市。流鶯著油膩膩的旗袍,隻手裏一塊羅綢帕子卻總是新的,她們多半走一日都拉不滿五個客人,於是花大量辰光與澡堂夥計閑聊,但很快便被趕跑。黃包車時常一字排開停於街麵兩側,總是跑的少過於等的,但他們顯然不急,隻把柄手擦得鋥亮,白毛巾搭在黑黑的脖頸上,竟不似是來幹活,而是休息。但夏冰知道,他們壓低的氈帽底下都有一雙銳利的眸子,用它們來洞察世事。這些人裏近一半與洪幫有牽扯,一麵做勞力,一麵辦些不能講的事體。

蘇美鍾表店歇業之後,因是凶店,所以遲遲盤不出去,門上的封條都褪了色。然而多數路人並不曉得這其中的凶險,還是麵不改色地來來去去,所以兩個黃包車夫亦躺在車上打瞌睡。夏冰隨意叫了一輛,隻說去逸園跑狗場,車夫忙用毛巾在車座上撣了幾下,請他坐了,便抬起車把,低頭向前。

“師傅,你經常在這條路上拉車?”

“是的呀,你要去別的地方哇?上海末撈撈好玩的地方咧。”車夫一聽他的外地人口音,忙兜起生意來。

“好的呀,反正我也不曉得去哪裏逛得好,你帶路。”夏冰偷偷捏了捏袋裏的錢包,知道今朝不出點血是不行了。

兩人於是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不多時便繞到蘇美鍾表店那樁血案上去了。車夫像來了勁,腳下健步如飛:“那日家裏老婆生第二胎,我沒出來做生意,聽炳榮講啊,殺人案那天夜裏,伊剛把一個蓬拆小姐拉回家,也打算休息了。正拉著車往前跑呢,竟從鍾表店裏衝出兩個人來,坐上他的車就要伊跑。起先他也覺得有些怪怪的,三更半夜怎麼還有人從打烊的店裏出來?嚇煞的呀!”

“那儂曉得這兩個怪人坐了他的車跑去哪裏了?”

“不曉得,炳榮也沒講清爽過。”

夏冰終於看到一絲光明,便給了那車夫十塊錢,道:“求師傅帶我去見見那炳榮。”

根據那叫朱炳榮的車夫講,坐他車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操一口別扭的上海話,要他拉去一個洋餐館,而且下了車飛也似的往餐館後頭一繞便不見了,連車錢都沒付。待朱炳榮將車子拉到路燈下,才發現座位上有一攤血跡,他當下心裏一緊,複又慶幸沒追著那人要錢,否則恐怕性命不保。果然次日在蘇州路開工時,便聽說出了命案,遂嚇出一身冷汗。

“儂還記得是什麼洋餐館嗎?”夏冰推了推眼鏡片,不禁暗暗揣測那小四的“聽那邊說”的那個“那邊”是否便是這些車夫,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上海灘另有一個可上天入地的民間秘密情報網。

“記得的,叫紅石榴。”

紅石榴餐館與杜春曉的荒唐書鋪係雲泥之別。前者幹淨得玻璃窗上都沒有一個手指印,骨瓷咖啡杯發出幽暗的光芒,吧台邊的點唱機裏正傳出妙曼的爵士樂,一位表情柔和的男子在煎一塊牛排,平底鍋發出“哧哧”的誘人輕響,白襯衫上的月光石袖扣低調而優雅;後者則是髒亂的,觸摸每個書架都會撈到一層黑灰,地板隻匆匆拖過,散發出抹布的尷尬氣味,杜春曉時常嘴裏含一隻牙刷靠在門口,與燒餅攤的老板抱怨燒餅的大小。

但是……

這餐館令他聯想到杜春曉的書鋪,確是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因不知為何,這兩個店鋪有某種精神內涵上的神似,譬如餐館大門進去之後若轉一下頭,便能看到門框上方釘了一根粗木,木頭上擺了一排殘斷的圓燭,一隻逼真的假鸚鵡停在最右側,吧台上方掛著十來隻硬邦邦的火腿,末端露出醃製成粉紅色的精肉。這些別致的地方,將夏冰的回憶一下帶到荒唐書鋪去了,那裏也是門框頂端最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隻客人從來不會發現的假鸚鵡,據說是英倫帶來的珍品,隻許多年不曾清洗,髒成了黑灰色;杜春曉也時常買一根醃得蠟黃的金華火腿,切片後洗去鹽味,用油煎了就著蘋果一起吃。

而吧台後那個男子,不見得非常英俊,淺淺的絡腮胡係經過精心修剪的,金色睫毛令他的眼部輪廓愈發深邃,微卷的頭發溫柔地垂在額角。上海灘走十步便見一個洋人,杜春曉能用流利的英語與之攀談,跟賣私煙的德國商販大聲討價還價,但唯有這樣有魅力的男子,她總是刻意忽視。這讓他有些不安,因她從來都是一個坦蕩而狡猾的人,許多的惡就藏在白亮的靈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