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鐵龍覺得這事很重大,“等過了年我再回答你,我得把事情想清楚。”
石小剛見鍾鐵龍一臉的思索,就像他家鄉的山包上一山包的樅樹似的,便覺得鍾鐵龍比他想象的還要冷靜,還比他想象的更成熟,就有幾分高興。“好的,我等你把事情想清楚。”
過年回家,從劉鬆木的老婆嘴裏得知劉鬆木因打架又抓進了班房。打架的原因是有三個年輕人吃了餛飩不給錢,起身就走。劉鬆木一把逮住其中一個年輕人的衣領,把那個小夥子抵到了壁上。另外兩個小夥子就從袖筒裏抽出扁鐵砍劉鬆木,劉鬆木一拳把那個拿扁鐵砍他的小夥子的眼珠打得“飆”了出來,又舞起桑木扁擔砍另一個想跑的小夥子,結果把那個小夥子的腦袋砍開了。接著,他又一拳將另一個小青年的鼻梁骨打得粉碎,仰倒在地,鼻血直噴。三個小夥子如今都躺在鎮人民醫院,整天哼著悲歌。劉鬆木自然被關起來了,人家要他賠醫藥費,還要他賠護理費和營養費等等。
鍾鐵龍望著劉鬆木的老婆,“事情不是他們惹起的麼?”
劉鬆木的老婆挺著五個月的大肚子說:“我也是這樣說的,但那三個人都一口咬定,說是鬆木先動手打人。”
“那就比較麻煩了。”
劉鬆木的老婆說:“已經關了一個多月,不曉得這事的結果會如何。”
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天上露出了一抹陽光,鍾鐵龍於那抹陽光中看見劉鬆木的父親彎著腰從他眼前走過,便決定去看一下劉鬆木。這麼些年裏,哪一年過年他和劉鬆木、李培不是在一起?他買了條郴州牌香煙,買了兩個豬肉罐頭,還稱了一斤散裝的蛋糕。劉鬆木被關在派出所的一間肮髒的牢裏,牢房的窗戶都焊了鐵護窗,門也是粗壯的鐵柵欄門。派出所的民警都放假了,牢裏隻關了劉鬆木一人。值班民警見他說他是劉鬆木的同學,來看劉鬆木,就讓他進了派出所的大門,但沒為他開牢房門。值班民警說:“你在門口跟他說幾句吧。”
鍾鐵龍謝了值班民警。劉鬆木早站在鐵柵欄門口了,一身衣服邋裏邋遢的,一臉灰色,一雙眼睛因他的到來而發亮。“鍾鐵龍,”劉鬆木的髒臉上笑容可掬,“你回來了?”
“回來過年,”鍾鐵龍說,把手中拎的東西遞進去給劉鬆木。
劉鬆木也不客氣,把那條郴州煙撕開,掏出一包,摸出一支要給鍾鐵龍,鍾鐵龍看見劉鬆木這副模樣,心裏有點酸,說:“你自己抽,我剛丟的。”
劉鬆木就點了支煙,貪婪的樣子抽了口,“好舒服呀,我煙餓醉了。”
“自由多好,退一步海闊天空,你硬要打架幹什麼?”
劉鬆木晃下腦袋,“又不是我想打架,他們抽出扁鐵要砍我,逼我動手。”
“結果你就到牢裏來了。”
“打架的時候哪個還想那多?你怕像你們讀了大學的,先想後果再來做!老子一打架,想的就是怎樣讓對方在最短的時間內倒在地上。”劉鬆木嘿嘿嘿笑,臉上一臉自信,吐口煙到鐵柵欄門外,“你手一軟就要呷虧。我劉鬆木打架,不是吹,從小到大還沒吃過虧。”
劉鬆木說這句話時,鍾鐵龍看出他那張肮髒的臉上竟有一抹自負掠過,好像有一片雲飄過天空樣。劉鬆木的臉是那種船型臉,兩頭尖,中間略寬。這樣的臉看上去很有幾分暴徒相。他想劉鬆木天生就是打架的料,說:“你吃虧都是吃虧在打架之後。”
劉鬆木在自己的思維裏說:“一個人想多了就什麼都不能做了。”
“老話說,三思而後行是有道理的。你跟李逵一樣,動不動就打。”
鍾鐵龍從派出所出來,忽然決定去鎮武裝部李培家走走,說不定能碰上李秋燕。他有很久沒看見李秋燕了,不曉得她變成什麼模樣了。他從來沒有忘記她,在子校的某些月夜裏,當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思想時,李秋燕會不請自來,在他腦海裏飄浮。街上,一些孩子在街頭巷尾玩鞭炮,時不時有嘭地一聲炸響落入他的耳孔。鎮武裝部大院是兩棟紅磚樓房,一棟辦公樓一棟宿舍樓,中央一塊很大的坪,栽著梧桐樹、桃樹和幾株杉樹。幾個武裝部的孩子在坪上擲鞭炮,嘭、叭之聲充斥在武裝部的大院裏。鎮武裝部在黃家鎮是獨立王國,住的都是穿軍裝的人,李秋燕的父親是南下幹部,資曆比縣武裝部長的資曆還老。但他出身農民,沒文化,就一直在黃家鎮武裝部當部長。他想起那時候他來鎮武裝部,名義上是找李培玩,實際上是來看他暗戀不已的李秋燕。他還記得一九八二年夏天,他壯著膽子送電影院票給李秋燕的情景。那天太陽落山後,他走進鎮武裝部,看見李秋燕坐在竹鋪上乘涼,她父親躺在竹躺椅上,拿著蒲扇搖晃。當時蟬在梧桐樹上尖唱,他的心卻在哆嗦。他假裝是找李培下棋地走進李培家,但他無心下棋,他等機會,十點來鍾,他趁李培解大溲時,走出來,見李秋燕仍坐在竹鋪上乘涼,他忙從口袋裏搖出電影票,滿臉緊張的小聲對李秋燕說:“這是明天晚上的電影票,是日本電影《生死戀》。”李秋燕望一眼他,他把電影票放到李秋燕手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觸一個女孩子的手,而且是他愛戀的女孩子的手,雖然隻是碰了下,他已感到滿足了。李秋燕接住他送給她的電影票,沒說話。他又說:“你一定要看,明晚見。”
那個晚上他沒睡好覺。他想李秋燕會不會去看電影?想要是她去了,他怎麼對她開口說第一句話。第一句話他應該說:你來了。或者說:曉得嗎,我非常喜歡你李秋燕。不過不能這樣說,那會把她嚇跑,應該這樣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他這麼翻來覆去了很久,怎麼也想不出一個結果。不過,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終於走出了這一步,這一步他邁得非常艱難,當時他十七歲,心裏卻燃燒著對李秋燕的強烈愛情。第二天,他無心幹任何事,仿佛是等待宰殺的一隻羔羊。劉鬆木來叫他去黃公廟後麵的樹林裏練武,那時劉鬆木已沒讀書了,成了鎮文化電影院門前的票販子,靠倒賣電影票為生。八十年代初,看電影還是很風靡的。那個夏天的上午,鍾鐵龍的心完全在李秋燕身上,摔跤就摔得心猿意馬的,後來他不摔了,坐在一旁看三狗和張兵摔,看劉鬆木和李培摔。十點鍾,他們又去遊泳,把剩下的時間都在湘江裏泡完,才折回家。傍晚,七點鍾還沒到他就心潮澎湃地走到了鎮文化電影院門前。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約一個女孩子看電影,他不但心潮澎湃,還忐忑不安,自己都感覺自己的臉熱得發燙。他看見劉鬆木手裏拿著幾張電影票,正大聲叫嚷“退票不退票不”,一些想看電影的人就圍著劉鬆木,想從劉鬆木手上退幾張座位較好的電影票。鍾鐵龍心裏有事,就繞過追逐劉鬆木的那堆人,走進了電影院。電影是七點半開演,此刻正播放著科教片。他旁邊的位置空著,李秋燕沒來。七點半,電影院的燈黑了,電影開演了,李秋燕仍沒來。他心裏一涼,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部小說裏,冬尼婭是喜歡保爾的,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李秋燕心裏卻沒有他,這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