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宜昌市委的幹部。”
鍾鐵龍想怎麼又是一個幹部子女,就故意問:“是市委書記還是副書記?”
“是市委組織部的幹部。”
鍾鐵龍懂了,“是管幹部的幹部。那你母親幹什麼工作?”
鄭小玲一笑,“我媽在市政府的水利部門工作。”
鍾鐵龍想那肯定也是個幹部,“也是幹部吧?”
鄭小玲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個小科長。”
她家怎麼跟劉麗雲家那般相似?他想,看她一眼,在舞廳裏閃閃晃晃的彩燈下,她的臉既端莊又美麗,一雙眼睛很明媚,像雨後的陽光,讓他血液加快了。“你幾姊妹?”
“有一個弟弟。”
劉麗雲是獨生子女,沒有弟弟。他想,說:“有機會,我去你們宜昌玩?”
鄭小玲格格一笑,聲音特別清脆,“那好呀,我們宜昌蠻好的。”
鍾鐵龍覺得她說話的聲音真好聽,好似銀鈴碰撞發出的聲音,那聲音透過他的耳膜,落入他的心底,心裏就有一絲莫名其妙的甜蜜。他高興道:“你說話的聲音特別好聽,迷人。”
鄭小玲看他一眼,目光一閃,猶如一道烏色的閃電,讓他不覺目光一眩,仿佛一顆火星飆入了他的眼簾。她仍用清脆動聽的聲音說:“是嗎?我自己不覺得。”
舞曲完了,兩人分開時,鄭小玲對他禮貌性質地一笑,他也回了個笑。
下一個星期六,劉麗雲來了,他就沒去跳舞。再下一個星期六,他步入舞場,但舞場裏沒鄭小玲。他一支舞也沒跳,溜了出來。這是十月裏一個漫長且寂靜的夜晚,一輪皎月懸在學校空蕩蕩的操坪上。他就這麼仰著脖子看月亮,看了很長時間,回到宿舍,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找人傾訴就拿起筆向鄭小玲寫信。他寫得毫無頭緒,說這個世界很世俗也很無情,他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拚命讀書,結果到頭來他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及他的一個小名叫劉鬆木的初中同學賣餛飩的六分之一,這是不是太滑稽了?另外,他真正愛的女人於今年十月國慶節正式成了另一個身高一米九三的男人的老婆,他隻好躲在被窩裏哭。而另一個女人雖然走進了他的生活但他卻愛對方愛不起來,而愛不起來的明證就是她不來找他,他不會想她。他又說他當年並不怎麼想讀書,為了不至於輸給他暗戀的女同學,他咬著牙讀了高中,又咬著牙考上了大學,結果到頭來那個女同學卻告訴他,她有男朋友了。他在信裏說:“這就是我在前文中提到的國慶節結婚的那個女人,這是不是太殘酷了?”這封信他寫了三頁,把他這幾年的委屈和思考全寫在信紙上,最後他在信上說:“能認識你我很高興,我和你在廠團委舉辦的舞會上跳了一回舞,但你千萬不要猜我是誰,我隻是想找個人發泄一下情緒。看了信後,請你把它燒掉。”他在落款上想了想怎麼落款,本來他想寫“內詳”兩個字,但他的筆頭一觸到紙上又猶豫了,因為他腦海裏驀地蹦出一個更好的句子,那句子是:“一個愛你的男人”。他就把這個句子寫了上去,成了這封信的落款。
第二天傍晚,他在操場上與石小剛打籃球,問石小剛鄭小玲是在哪個分廠?石小剛望他一眼,那目光是意味深長的,說:“八分廠。你想追她?”
“不,”他回答石小剛,“我沒那樣想。”
石小剛笑笑,“你要小心啊,我娘在我小時候就告訴我,紅顏禍水。”
鍾鐵龍覺得這思想太老掉牙了,哈哈大笑說:“那是古代吧?”
石小剛奮力做了幾下擴胸運動,“你那個女朋友長得也不錯。”
鍾鐵龍說:“打球打球。”
這封信在他的抽屜裏睡了一個星期。星期六他再次步入舞廳,鄭小玲又不在。他想她肯定被某男人約進城玩了,心裏就有一種不平衡,覺得她已經攪亂了他的生活,他也該攪拌一下她的生活,把這封信寄給她,讓她看了之後心裏起一點波瀾,至少她會猜這封信是哪個破男人寫的。次日,他搭廠車進了市區,在郵政局買了個信封,寫了廠裏的地址和八分廠鄭小玲收,在信封的落款處上隻寫下了“內詳”二字,將這封信擲進了郵筒。
那天下午他走進食堂吃晚飯,忽然就看見了鄭小玲。她穿一身白衣服,褲子也是白的,頭發卻披散在肩上,頭上紮了個發箍,顯然是剛洗過澡。他暗暗奇怪,他在舞廳裏曾想象她穿一身白衣服在草地上散步,怎麼她真的有一身白衣服?她穿著白衣服真像他腦海裏閃現過的白雪公主!她也看見了他,居然對他一笑,那一笑,把他的目光粘住了,好像蛛網把一隻蜜蜂粘住了似的。她真美!她走過去時,他想她最遲後天就能收到他寄給她的信,她看後會一頭霧水。回到家,剛一躺下,激情又讓他坐起來,又趴在桌上寫信,仍然是對鄭小玲寫。他覺得給她寫好,追求她的人一定很多,她不會拿著他寫的信四處炫耀,即使她炫耀也沒關係,反正他沒在信上留名。他把他今天在食堂裏看見她的感覺寫了下來,說他感覺她像仙女樣緩緩飄來,頓時使食堂裏一片光彩,很多人都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似有驕傲感,那種感覺挺奇妙,在他平靜的心坎上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這種甜蜜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他為了引起鄭小玲的好奇心,他誇大了內心的感受,說愛情真是一支看不見的利箭,已射穿了他的心髒等等。寫完,他自己讀了遍,覺得這封信更能激起鄭小玲內心的波濤,就覺得自己這個晚上過得挺有意義地進入了睡眠。
下個星期的一天,他把這封信寄了。過了兩天,他在廠電影院門前碰見了她。廠電影院放國產影片《紅高梁》,那是張藝謀拍的,被媒體炒得很火爆。她沒對他笑,他也隻是匆匆掃了她一眼就走進了電影院。他坐下,等著看《紅高梁》,腦海裏卻閃現了鄭小玲讀他寫的莫名其妙的信的情景。他想她一定會莫名其妙,甚至懷疑他是個精神病患者,就覺得好玩。看完電影,回到冷清的宿舍,一下子覺得有很多話要說,他又趴到桌上給鄭小玲寫信。說不知張藝謀在宣揚什麼,一泡尿撒到酒缸裏就釀出了好酒,真是荒誕。他小時候聽父親說,過去,日本人形容中國人無知,說中國人做茶葉是赤著一雙腳踩茶葉,踩了,然後拿到篾席上曬,這是何等的不衛生諸如此類。張藝謀讓男孩對著酒缸撒尿,這讓外國人看了是什麼感受?還有誰敢喝中國人釀的酒?這樣的影片還獲了金熊獎,這是外國人笑中國人蠢昧。接著他說,他絕不會平庸地活一輩子,絕不會讓人任意宰割,他一定要幹出一番事業等等。
一早,劉麗雲來了。劉麗雲搭廠裏八點鍾開出廠區於八點半又開回的班車來了。今天是星期天,他打算把一個上午好好地睡幹淨。劉麗雲的敲門聲把他驚醒了。他以為是石小剛,忙把信收到抽屜裏,打開門,是劉麗雲。劉麗雲今天很漂亮,嘴塗著褐色口紅,眼瞼上畫了眼影,使她的一雙眼睛更顯嫵媚。她穿件天藍色呢子大衣,下身一條黑褲子,腳上一雙很昂貴的靴子。他躺到床上,看著劉麗雲的這身打扮,覺得她很靚麗,“你買了新衣服?”
劉麗雲擺了個姿勢,“好看嗎?”
他覺得劉麗雲擺姿勢時有點妖,點頭說:“真好看。”
劉麗雲就坐到床邊,溫柔的樣子道:“我今天要你去我家吃晚飯,我們買件貴重的禮物給我媽,今天我媽生日,我帶了一千塊錢,特意來叫你的。”
他一聽到她媽,一張中年婦女的冷冰冰的大臉就呈現在他眼前,頭就大了,“我不去。”
“今天我媽滿五十歲,這是個好日子,說不定她就同意我們好了。”
他搖下頭,“我受不了你媽嫌貧愛富的樣子。我已經發了誓不去你父母家了。”
劉麗雲惱了,“你竟發這樣的誓?你神經,到底去不去你?!”
“不去。”他望著她,“我怕看見你媽。”
“鍾鐵龍,我覺得你好狹隘的。”
他不承認自己狹隘,“男人都有麵子的,假如麵子都可以不要,那這個男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成了下等貨。你媽媽看我不起,要我買禮物去討好你媽媽我鍾鐵龍做不到。”
“麵子麵子,麵子比我更重要嗎?”
他點上支煙抽著,一想到她媽那張黃臉婆的寬臉上將掛著許多冷漠,他就心寒,腦海裏就打了霜。中午時,他端飯來給她吃,吃過飯,兩人爬到鋪上睡覺。他把她摟到身上,她拒絕地推開他,說她今天不想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他知道她這是故意這麼做。四點鍾她醒了,說她得走,便堅決地下床,穿上衣服後打開挎包,拿出描眉筆、睫毛膏和口紅,精心打扮自己。他看著她化妝,想她這是為誰化妝呢?不覺就問:“你這是準備勾引誰呀?”
“反正不是勾引你,”她回答他。
他想隨她去吧,“那好啊,勾引到誰,通知我一聲。”
她邊描眉邊回答:“你好大方啊。”
“你這麼漂亮,還怕沒人愛你?”
她冷笑一聲,“你曉得就好。”
他把她送到從市內開回來的班車前,石小剛從班車上跳下來,問他:“你進城去?”
“不。”
“那等下打籃球。”
“好。”
劉麗雲上了車,找了個座位坐下,從車窗裏探出頭來看鍾鐵龍。他也望著她。他覺得她還是挺好看的。她對他笑。她笑起來更好看。劉麗雲說:“你有什麼話帶給我媽媽嗎?”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