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漢程楓哈哈一笑,那一直斂襖端坐,默默不語的年婦人“林琳”卻微笑一聲,緩緩道:“我輩江湖人,縱然名動四海,卻又怎比得上公你這般大富大貴的氣象。”眼波橫流,膘了他丈夫一眼,神色之間,似乎對“繆”的富貴氣象極為羨慕,隻差沒有說出口來而已。
“繆”笑道:“凡俗富貴,小可早已厭倦,哪如賢梁孟揮鞭四海,快意恩仇這般逍遙自在,日前小可曾有幸見過杭州城的”毛大老爺,一麵”程楓接口道:“原來兄台與我大哥還是相識,那麼你我越發不是外人了。”仰首一陣大笑,但目光卻牢牢地盯在車壁間的明珠上。
“繆”自始至終,麵上都帶著他那一份慣有的微笑,而此刻他麵上的笑容,卻越發開朗。
因為他知道自己又抓住了一個對手的弱點,他相信自己若是向這個弱點進攻,一定可以攻到對方的心髒。
程楓、林琳,卻無言地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夫婦二人數十年寢食與共,自然心意相通,此刻不約而同地暗暗忖道:“這少年果然有些‘血水’,也不在我夫婦跟他來這一趟。”
原來“鴛鴦雙劍”性最貪財,如今雖已家財萬貫,卻仍不時出手做些不要本錢的買賣。
車二人各有所思,但麵上卻俱滿麵笑容,似乎談得十分融洽,大有頃刻便已知己模樣。
談笑之間,車行忽頓住了”。
程楓方待伸手去拉車門,車門卻已自開,門外垂手肅立著個白衣家丁,恭身道,“公回來了!”
程楓向外一望,隻見車馬竟停在一棟巨宅麵前,朱紅的大門,青銅的門環,此刻霍地敞開,門內庭院深沉,一眼望去,當真是其深如海。
於是程楓。林琳,夫婦兩人再次對望一眼,兩人的嘴角,不自覺地都有一絲得意的笑容浮起。
穿過一條碎石雨道,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正是穿堂,堂外放著一麵紫檀木架的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便是三間廳房,廳後又是正房大院,正麵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
程楓夫婦與“繆”並肩走入大廳,隻聽一陣宛轉雀鳴,原來兩邊遊廊廊上,競掛滿了各色畫眉鸚鵡。
程楓近年來頗知享受,衣食住行,俱都選用的精品,但此刻見了這等庭院,才知道自己所謂“養尊處優”的生活,和人家一比,實在算不得什麼,心又不禁為之惶然若失。
進入正廳。迎麵便是一方赤金墨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四個劈巢大字,寫的是:“滿堂富貴。”
用意雖俗,字跡卻殊不俗,亦不知是何人手筆。
匾下一張大紫檀雕嫡案上,放著三尺多高的一具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隋朝墨龍大畫,一麵是整金彝,一麵卻是個精致生光,似是水晶,又似是琉璃玉盆,地上卻肩”兩排十張楠木圓椅。
又有一付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金字跡,寫的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脯敝煥煙霞。”
字跡清秀挺逸,與匾上的那四個劈巢大字,顯然不是一人所書。
兩旁窗前,卻擺著一對對的梅花小幾,幾上更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有古趣盎然的王鼎,滿綴翠玉珠寶的匙筋香盒,有稀世難求的珊胡美人覦,有幾可亂真的翠玉瓜果。
一眼望去,但覺這大廳這俱是寶氣珠光,無論任何人走人這間大廳,都定然會有如在山蔭道上,目不暇給的感覺。
程楓雖然見多識廣,至此也不禁為之失色。
隻聽“繆”含笑道:“嘉興城並非小可久居之地,此間也隻是小可臨時落腳之處,是以粗糙簡陋,在所難免,還請賢梁孟休得見笑。”
程楓目光一轉,哈哈大笑道:“此間若還是粗糙簡陋的話,世上隻怕再無華廈了。”伸手指向堂前那方赤金墨龍大匾,又自笑道:“依在下之所見,這廳堂也隻有‘滿堂富貴’四字,差可形容。”
立刻之間,又擺上一桌酒菜,自然亦是珍鑄滿桌,水陸並呈,這些菜肴雖然不是十分珍貴之物,奇怪的是他怎能在如此深夜,頃刻立就!
夜色更濃,酒筵自終。
程楓、林琳,被引到後廂的三間耳房。臨窗一麵大床,上鋪猩紅毛毯,正麵沒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又是兩張梅花小幾,陳設之華麗,便是他夫婦花燭之夜的洞房,亦無如此鮮豔考究。
更敲四鼓、星群漸稀。
這華麗的巨宅的燈火,亦漸漸疏落,熄滅。
但是——
“鴛鴦雙劍’所留宿的三間耳房,卻突地響起了輕微的人語——輕微得幾乎有如蚊嗚。隻聽林琳輕輕道:“喂,你還在想些什麼?”
程楓語聲更低,道:“我在想——我即使做了,也永遠不會有人猜到會是我做的,這是他自己找上門來,須怨不得我。”
沉默良久,林琳方又低語。
“我什麼都不要,隻要臨窗那張梅花幾上的翠玉西瓜,還有程楓輕笑道:“還有那麵水晶玉盒和珍珠香盒是不是?”
林琳輕輕一笑,突又歎道:“十八年前,你去追宋、柳兩人的那天晚上,在杭州城外拾下的紅貨,我已經以為是稀世之寶了,今天才知道那都算不了什麼!”
語調微頓,又道:“現在已經四更,你要去就該快去,唉——其實人家如此款待我們,我們卻要——”倏然住口,輕輕咳嗽。
程楓微笑低道:“婦人之見,婦人之見一”突然一陣帳鉤叮鐺輕響,程楓又道:“先取人頭,再取珍寶,大約不到頓飯工夫,我就回來——”語聲未了,窗推開一線,窗外飄然掠出一條人影,腳尖輕點,便已竄上屋脊,身法之輕靈巧快,可稱一時之選。
此刻萬籟俱寂,春蟲不語,滿天繁星,也還疏疏落落地剩下一半,映得遠近樹木,綽約如仙。
程楓飄身掠上屋脊,遊目四顧,隻見屋脊櫛比,房舍連雲,那家公“繆”究竟住在哪裏?
他不禁為之猶疑半晌,暗忖道:“我單取他珍寶也就是,何必定取他性命。”一念至此,身形掠動,有如一縷輕煙向大廳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