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放重腳步走近前去,在二人行禮之前先開口:“你身上有傷,不該多飲,適可而止方好。”
胤禩轉頭看他,並不起身,揚揚手裏的酒壇:“四哥,一道來。”
策妄紮布給胤禛行了蒙古禮:“四阿哥安好?”
胤禛對策妄紮布沒什麼好感,不過隨口嘉獎勉力外加關懷幾句,便借口土謝圖部有人聚眾鬧事,讓他去盯著。
胤禩笑眯眯看著哥哥趕走未來小舅子,拍拍身邊草地:“四哥好威儀,就是不知為何對策妄如此忌憚。”
胤禛走過去坐在草地上,目光在弟弟緋紅的顴骨上掃一圈,低頭奪過他手裏酒罐自己飲一口:“你這次太冒進了,縱是貪功也不該如此激進。”
胤禩低頭傻笑一聲,扔了一截草根出去:“是我跪了一夜求來的,敗了,皇阿瑪也不過少一個兒子;勝了,能讓我額娘不受人欺負。”
胤禛違心安慰他:“你額娘已是嬪位,就算你像老五老七一樣,日後也沒人會看輕良母妃。”
胤禩撲哧笑了,前仰後合不可自己,捂著肚子斷斷續續道:“四哥說什麼笑話,皇子阿哥尚且有人能肆意輕賤,何況一個後宮女人。”
胤禛心中一動,緩緩道:“你活著,才有盼頭;你死了,世上必然沒有良嬪。”
胤禩笑聲啞然而止,搶過酒壇又仰一次脖子,很久之後才接口道:“活著被人輕賤,不如一爭。還有什麼比軍功來得更快?時不再來,四哥不會不懂。”
胤禛皺眉沉默很久,他扮演不受寵愛老實本分愛護弟弟的兄長久了,久到自己總不自覺將自己當做老八來揣摩。
一瞬間,他覺得很難過,像是一根細長的針在穿破皮肉,探入髒腑。
但很快,他記得早前念叨的初衷,開口訓人了:“可你亦不該如此冒險。你想過沒有,你若被俘,連珠銃落入任何人手中,你就會是大清罪人!”
胤禩再灌一大口酒,喃喃道:“前鋒營,四百人,最後存於不過一百。四哥,你知道皇父是怎樣允諾我便宜行事的嗎?”
胤禛看向他。
胤禩一字一句道:“因為我在君前賭咒立下軍令狀:人在火銃在,人若被俘,器毀人亡,絕不苟活。”
胤禛目光中有了然、亦有震驚,半晌才道:“你又何必?何必如此?這樣急,不像你。”他想說,你還年輕,可以忍。但他終於沒有說出口。
老八一無所有,手中握有的隻是虛無的帝王寵愛,他是如何孤注一擲全力一搏的?這不像康熙四十七年之後的老八,卻不見得不是康熙三十七年之前的胤禩。
皇父好算計。
賭輸了,失去的不過是一個安撫蒙古的皇子,實在不行再換一個宗室和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賭贏了,卻是一番不世大業。一個許婚蒙古的年輕皇子得此殊榮,拉攏蒙古的意思不亞於震懾的意圖。
隻是這個恩典皇父不願留給大阿哥,是為了太子,亦是為了製衡明珠二黨。
皇父好狠心。
胤禩卻拍拍酒壇:“什麼像不像,弟弟是什麼樣子,自己都不知道。來來來,要喝酒就一道喝,要訓人就改日,弟弟今日九死一生,不想聽掃興的話。”
胤禛聽了閉了口,搶回隻剩一半的酒壇猛喝一口,再遞回胤禩手上:“不醉不歸。”
以命相搏半生榮寵,他能懂。
希望他,日後不悔。
……
一個晚上,一壇酒並不夠,校尉隨從又給兩位主子弄來第二壇酒,據說還是從噶爾丹輜重裏弄來的好東西。
胤禩甚至喝到解衣除襪,最後雙腿踏在水裏嘻嘻哈哈,就像個沒心沒肺十五少年。
他們甚至還踩死了一隻走了八輩子背運的魚。
……
兩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營帳。胤禛夜裏醒來時,他還和弟弟勾肩搭背一道躺在床上,半身衣裳半幹半濕。
胤禛頭痛得厲害,發脾氣讓奴才進來,問他們是怎麼伺候主子的。
侍衛很無辜,跪著說兩位爺抱得太緊死都分不開,自然也無法更換衣物。
胤禛低頭看著擰成麻繩一般亂糟糟的衣物,無語,揮手讓他們趕快把幹淨衣物弄來,然後出去該幹嘛幹嘛。
接著是幫助睡死的弟弟更換染了河泥汙漬的衣物。
翻弄當中白嫩嫩的身軀曝露出來,曾經毫無瑕疵的軀幹上如今遍布各種割傷擦傷,右膝青紫至今觸目驚心。
胤禛手指一寸一寸撫過尚未結痂傷痕,隻有胳臂上的一道較深的刀傷被包紮過,其餘都任由他們自行愈合。
胤禛避過他的手臂,慢慢將弟弟攤開躺平置於榻上,緩緩低下頭。
弟弟的嘴唇,很熱。
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