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單鵑又有了片刻猶豫,這顆美麗的頭顱,這段筆直的脖子,她曾經夢寐以求。如今,此刻,她要的東西已經盡在掌握!但這隻不過是短暫的“擁有”,也許再過幾秒,一切都將毀滅,最愛的和最恨的,都將灰飛煙散,不複再有。
然而幾秒鍾之後她聽到了槍聲,依然是“**”的點射,“啪啪啪!啪啪啪!”一連兩串,她的身上突然濺上了一股濃濃的熱血,那股肮髒的噴血有力地撞上了她的前襟,那砰然一撞讓她驚怔了許久,才惶惶看清那股噴血,竟然來自小康的頸部。小康的身體似乎在空中凝固了片刻,才以簡潔的姿態仰天栽倒。單鵑的雙手在驚惶的刹那從劉川的咽喉鬆開,她本能地向彈道的起點回首張望,她看到的是鍾天水生死難辨的麵孔,還有一支尚未垂下的槍口。
這是小珂聽到的最後一串槍聲,這時她已經沿著盤山的公路狂奔了很久。當然,很久隻是她的心理時間,連串的槍聲一再一再地,讓她的神經瀕於崩潰。時間在槍聲中變得分秒如年,她無法知道那個臨時的營地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所能料想到的,是一場意外的火並,是一場慘烈的對峙;她所能料想到,是老鍾和劉川,是他們中彈倒下的表情,是他們血肉模糊的軀體……這是她親生的父親之外,兩個最親的男人!老鍾和劉川,都是她靈魂的重要部分。
最後一串槍聲響過之後,小珂已經接近了臨時的營地,她幾乎嗅到了硝煙的味道,察覺了死亡的空寂。她開始意識到那場勝負不明的戰鬥已經結束,意識到她正在步步跑近的,也許並非對親人的解救,而是自投羅網。但她還是拚盡全力向前奔跑,無論死亡還是解救,她全都義無反顧!
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那人影顯然來自營地,在這條潮濕的公路上,亡命狂奔。小珂從那變形的動作上,很快認出正是女囚單鵑。小珂想喊一聲“站住”,不知為什麼竟沒喊出聲來,她們隨後便扭在了一起。單鵑也許已經在剛才的廝打中耗光了體力,或者,她已經被死亡和血流刺激得不堪一擊,小珂隻用三下兩下,便將單鵑壓製在地。
“不許動!”
壓倒單鵑,小珂才一聲大吼,僅僅一聲就喊啞了嗓子。
在這一聲大吼之後,臨時營地裏,再也聽不見一絲聲音。小珂抖著嘶啞的聲音又喊了一聲:“鍾大!”
無人應聲。
她又喊了一聲:“劉川!”
她壓著地上苟延殘喘的單鵑,她幾乎哭出聲來:“劉川……”
營地的邊緣,搖搖晃晃地站起一個人影,踉蹌著腳步,磕磕絆絆地向營地裏麵跑去。小珂看到那個人影撲向橫躺在濕地上的一具軀體,他想把那具軀體抱起來,他試圖讓他坐直上身,在那軀體軟軟倒下的一刻,小珂聽到了震撼人心的哭泣:
“鍾大……”
午夜零時,“前進”行動重新啟動,按照一個新的隊形,向山下出發。
他們必須走!龐建東一息尚存,必須盡快救治,每一分鍾拖延,都可能喪失拯救的機會。雖然,傷痛、疲乏,和難以抑製的悲傷,已經令他們寸步難行,但小珂還是接受了劉川的建議,決定立即下山。
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了,小珂和劉川擦掉眼淚,小珂持槍看守著單鵑,看著劉川用雨衣掩蓋了鍾大和那位戰士的遺體。然後,她又看著劉川將龐建東用力抱起,背在肩上,站到了她的麵前,站到了雙臂反銬的單鵑身邊。
小珂麵向他們,但她的視線和槍口卻僅僅指向單鵑。她的聲音和鍾大相比,還有幾分稚嫩,她的語氣和鍾大相比,卻是同樣的**。那份**穿透夜幕,讓夜幕下的整個山林,全都肅然無聲。
“現在我宣布,押解行動繼續進行。劉川,你背傷員走在前麵,單鵑,你走在劉川的後麵,必須保持五米以上的間距。行進途中,如有任何不服從指揮,企圖暴獄、脫逃的行為,必將嚴懲不貸!聽明白了嗎?”
劉川和單鵑幾乎同時應答:“是。”
單鵑的應答,滿含著張惶驚恐,滿含著失敗的絕望。劉川的應答,卻是無比疲憊,充滿傷悲。他的胸口雖然隻發出一個含混不清的“是”字,簡短的讓人分不清是虛弱還是哽咽。但那聲音讓小珂移過視線,讓她用飽含信任和鼓舞的語調,在她與劉川之間,完成了深情而親切的共勉。
“好,出發!”
劉川背負龐建東,首先邁步。他告訴自己,他背上的這條漢子,曾是自己的兄弟,曾是自己的朋友,曾是自己的隊長,曾是兩年來一直為自己負責的責任民警。他年輕的生命,係於自己的雙腳,他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都將通向他的新生。單鵑在那支***的鎮壓下也開始起步前行,一瘸一拐地走在劉川蹣跚的身後。而她的身後,就是這支押解隊唯一的民警,押解行動繼任的總指揮鄭小珂。
除了昏迷不醒的龐建東外,每個人都在行進中無聲地哀哭。夜風蕭蕭,淚水在他們的臉上隨風而散,又在心裏慢慢淌開。
事隔很久,當我徹底了解了劉川之後,我想象了這個生離死別的夜晚,劉川該是何種心情。在劉川將近三年的大牆生活當中,鍾天水一直是個父親的角色,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老鍾的犧牲,對劉川來說,與父母的亡故,幾乎同等哀慟。也許悲痛真是能夠轉化成為力量的,也許為了讓鍾天水的在天之靈能夠滿意地微笑,他才有力量命令自己沒有知覺的雙腿,背著龐建東沒有知覺的身軀,走出了十多公裏泥濘濕滑的山路。
淩晨四點,天最黑的時候,他們在前麵拐彎的路口,看到了汽車的燈光。
迎麵而來的是兩輛警車,不用懷疑,這一定是來搜尋他們的警車!劉川迎著警燈閃爍的光芒,踉蹌著最後的氣力,臉上掛出哭泣般的笑容,向那色彩迷亂的燈光,步伐搖擺著走去。
警車的大燈照花了他們每個人的雙眼,他們視覺中的一切,都變得如夢如幻。他們朦朦朧朧地看到,警車的四門大開,說不清有多少輪廓虛迷的人影,向他們大步跑來。看到救援隊伍出現後第一個倒下來的,是壓陣的小珂,也許她被行走和戰鬥耗光了體力,也許她因高度緊張而神殫慮竭,她在看到救援的警察後便無聲地癱倒下去,神經的頓然鬆弛實際上也是一種崩潰,小珂崩潰後便陷入昏迷。
單鵑見到大批公安民警迎麵跑來便原地蹲下,既是筋疲力盡也是表示屈從。警察們高聲呼喊著鍾天水、龐建東和鄭小珂的名字,不知多少雙手接過了龐建東的身軀。見到警察劉川也不由自主地蹲下來了,隨即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地上。他看到好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他聽到好幾個聲音厲聲喝令:“不要動!雙手抱頭!”他抬起麻木的胳膊,雙手艱難地抱住頭部,這時他看到小珂正被一位魁梧的民警輕輕地抱起,向前方的警車走去。他的麵孔剛剛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頭上的雙手就被人有力地一同扳下,反擰著銬在了背後。冰冷的鋼銬撞擊手腕時他沒有覺出冰冷,兩個警察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時他沒有覺出疼痛,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不再保留知覺,隻有意識依然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被兩位警察拖向警車,他腦海中充滿的隻有警燈炫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