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一幕(2 / 2)

那天同T究竟鬧了什麼把戲,也記不清楚了;不過的確戲侮得太過分了。種種的窘迫,使他善於退讓的性子,也一時消滅了。他再也不能容忍而發怒了,他竟破口罵我們了。

不知怎樣的一句罵我的話,引得大家注意起來,都望望他,望望我。他因難堪而罵我,我也因難堪而惱羞成怒了。獸性頓時發作起來,一變嬉皮笑臉的樣子,為青筋暴脹駭人的樣兒了。更不幸,他和我的地位間的交通太便了,我一時無名火冒起來,竟毫不遲疑地給了他兩拳,在他的背上。

沉重的擊聲,使旁邊人都驚駭起來,接著他便哭了,伏在書桌上深深的悲哀起來。

一霎時我的怒氣已經跑掉了,而麵上卻更熱起來,這是表示我內心已惴惴地不安了。

大家都埋怨我,尤其是Y,說我不該打他,更不該打他這樣重,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啊!

啊,是啊!他正是一個小孩子,正是一個可愛而又為我所愛的小孩子啊!一時的神經錯亂,竟在一秒鍾內做了這樣一件蠻橫無理的事,我正在悔恨的當兒,他哭得更厲害了,由嗚咽而漸漸的要號啕了。我愈加恐慌了,因為方瞎先生——國文教員,——已漸漸注意起來,他終於皺著眉,瞪著一副陰陽眼而發問了。雖然大家都不響,可是做賊心虛,我趕緊做出鎮靜的樣子,故意東張西望,像正幫助方瞎先生尋那答話的人。

幸運到底降臨了,散課鍾響了,大家陸續出走,我獨心中盤算去補救這事的方法,也就有意無意的落在後麵了。他呢,正在最後,這是當然的!眼睛都哭紅了,還好意思當眾人的麵前走嗎!

我一路走,一路想:那也容易得很,——謝罪,道歉,就得了!可是說說容易,要實行就不容易了。何況剛才這樣打他,一忽兒又低首下心,拜倒他麵前,不但我倔強的脾氣不肯,就是他,餘怒未息,也未必肯睬我。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可是做了錯事,除非不知,知了定得立刻改掉才好,膽大些!好了!等他不睬再說,我總得盡我的責任……但是機會不容你躊躇,他早已進了自修室了。

雖然很好的機會,以後也還不時的碰到,可是一見麵已是羞慚得說不出話來。怯弱,總是太怯弱了!連那放假那天的最後的機會,也錯過了。一切都照我預料的:自從那天之後,我倆交情上,便劃了一道鴻溝。角逐之場,也從此沒了我的份。

那一年暑假,我離開了 W 校。假中不知怎樣,竟放膽寫了封謝罪信,他也居然能海涵,也複了我一信。兩年來還時通消息,總算沒有十分的隔膜。

我去年見過他,他已高了許多,麵貌也改了些,扁圓的臉龐,竟變成長方形,一切舉止也缺乏了醉人的能力,實在的,華年已過,不美了!

可是我還是十二分的戀他,花晨月夕,也時時記念他。Y昨夜提起此事,使我新愁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一夜數驚,未曾安睡。

早上六點鍾起來,Y正呼呼地好睡,我便寫了一封五張八行的長信寄他。往事的回憶,尤其是童年初戀的回憶,實在的撕傷了我嫩弱的心。懺悔吧!懺悔吧!

信呢,應該到他的手裏了。可是,他的信什麼時候才能到我的手……

發信至今,已是旬餘,而鴻飛冥冥,真是悵望雲天,淒楚曷極?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在浦東家中

九月十一日複誌於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