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給養唯艱(1 / 3)

午後辰光,一乘由兩頭健騾牽挽的油壁輕車,在平虜侯的河中行館‘開成宮’西側門停了下來。

巍峨宮闕,氣象壯麗,竣工不久的‘開成宮’雖是飛簷翹角的中土營造樣式,卻與河中府那些從帖木兒帝國時代遺存下來的宮殿群,遙相呼應,風水氣脈,絲絲入扣,宛然天成,並不顯得突兀和生硬,顯然宮殿的營造者極具巧思,在開始營造宮殿之前,就全麵考慮了新建宮殿與已有宮殿群落之間形勢的生克消長關係,並予以了巧妙的銜接融和,其借勢融和的手法之神妙圓融,足以令識者歎為觀止。

從輕車上下來的封七娘與伊十一娘,仰望著眼前新近才竣工落成的壯麗宮殿,心中驚歎不已,這新落成的‘開成宮’,即便是王、公居之,也屬僭越逾製了,平虜侯住著倒是心安理得,所謀非小,野心昭然若出矣。

伊十一娘披了一件烏雲豹大氅,裏頭穿著對襟窄袖衫,係了一條多褶裙,自有一種清新雅致的韻味;而封七娘則是外麵一件翻領窄袖灰鼠長袍,腰上係了革帶,近似胡服,卻使得本來嬌媚妖嬈的封七娘多了兩分英武之氣,異樣的嫵媚。

‘牛頭禪’出身的封七娘,‘華嚴宗’出身的伊十一娘,兩人到此乃是為著求見平虜侯,她們三天前已經到平虜侯府上投貼,平虜侯府的回書也約定好了會見的時間和地點,以兩人在‘佛道戒律會’中的身份,求見平虜侯倒也不算十分冒昧。

“京師方麵的消息,確認說,朝廷已決定給裏頭那一位加封……”封七娘壓著嗓子,小聲說道,‘佛道戒律會’內部的消息來源自然是相當可靠的,而且傳遞消息也未必就比官方驛遞慢上多少,朝野間的內幕消息,他們的耳目很快就收到了風聲。中土佛道兩門,哪怕隻是鬆散的聯合,而且‘戒律會’還是佛道各家派輪流主事,但偶『露』崢嶸的實力也足以駭人聽聞了。

對封七娘說的事,伊十一娘去年的時候就已經有所耳聞。當時佛道戒律會內就有人斷言,西北的平虜侯遲早會有晉爵加封為一等公爵的一天,現在果然如是。平虜侯以其曆年來‘掃虜’、‘戡『亂』’,靖國安邦的赫赫奇功,晉封一等平虜公爵也是理所應當,隻是一直被當今‘朝廷’刻意壓抑而一直停留在一等侯爵上不得再進。如今隨著天下形勢大變,雷瑾被壓抑了多年的爵位終於又向前挪了一大步,畢竟京師朝廷有求於人,將來頗多借重西北之處,也不得不改弦易轍,轉以晉封公爵之舉向雷瑾示好,其籠絡西北強藩的意圖呼之欲出,非常之明顯,甚至按禮製雷瑾本來是要去京師叩闕朝拜受領封誥的,朝廷都予以‘體諒’,特命欽差一員前往‘軍前’河中府宣詔,頒賜封誥印信,可謂‘皇恩浩『蕩』’之極。

不過到了這一步,朝廷基本上也是封無可封了,再往上的爵位就隻剩下本朝開國初年曾有封授的‘國公’之爵了,而‘國王’、‘郡王’這類王爵,估計朝廷肯予封授的難度更大,如非大勢所趨,近乎於不可能了。總的來說,雷瑾晉封為一等公爵,其象征意義大過實利,雖然說就是朝廷不予加封晉爵,雷瑾現在也是無冕的強藩國主,但畢竟名義不正,終究有些束手束腳,現下有了公爵的正式名分,等於雷瑾以前在西北軍政上的所作所為得到朝廷正式的認可,有了定論,西北局麵勢必為之一大變。這也意味著,朝廷製約和羈縻西北崛起的籌碼已經基本喪失,不得不正視西北強藩的存在,而雷瑾治下的西北藩鎮也必然更加肆無忌憚的割據自為。

麵對巍峨壯麗的開成宮,封七娘、伊十一娘自然有理由私下猜測,平虜侯雷瑾在晉封公爵一事上,明裏暗裏可能使了不少力氣,否則朝廷哪會答應得如此痛快?

“裏頭那一位,明年可是要雙喜臨門了。”伊十一娘接著封七娘的話頭說道,她可是知道平虜侯與那妖宗出身,現為‘女皇阿羅斯’國公主、女大公瑪麗雅的“婚姻”,在拖延了幾年之後,終究是準備從目前的‘訂婚’走向正式的‘完婚’了,‘婚禮’已基本定在明年春天『操』辦,吉期不遠矣,而到時雷瑾又晉封一等公爵,可不就是雙喜臨門嘛!

封七娘、伊十一娘作為女人,實際上對那個在聲『色』犬馬、嬉遊縱獵方麵無所不為的世家子的感覺,非常之複雜。

那位世人眼中的浪『蕩』紈絝,即便是在手綰西北權柄的當下,市井江湖上有關他的各種傳聞也是甚囂塵上,時有傳言,說他如何如何的荒『淫』怠政。封七娘、伊十一娘也知道,西北的一些清流士人,曾經舉後唐莊宗‘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故事上言勸諫,不過呢,平虜侯開府西北,戡『亂』掃虜,南征北討,開疆拓土,總綰權柄以來兵戈征伐不斷,在西北許多士人的心目中,雷瑾雷侯爺也算得上是一代得人而用,且又權柄滔天、手段陰狠的霸主梟雄,因而對平虜侯嬉遊宴樂、奢靡縱欲之舉,西北臣僚的進諫之風眼下尚算不得激烈,再則也確實有為數不少的士人認為平虜侯其實是假此自汙其名以行韜晦,‘緩稱王’以避免西北幕府成為天下眾矢之的,這乃是人君謹慎,老成持國的穩妥之舉,當然這又是另外的一番見解了,可謂是眾說紛紜,人言人殊,平虜侯卻漸漸成為隱藏於重重『迷』霧之後的傳說,神秘深沉,種種傳聞真假莫辨,讓人不知道哪一麵才是最真實的他。

封七娘、伊十一娘在宮門前略微聊了兩句,便不再多說,等未多久,即有一位平虜侯府的近衛侍從得到通稟消息,健步如飛的趕來,遞驗了‘金令牌’和‘覲見報備文牒’副本,又由監門官吏將她倆個關領的‘寄籍戶貼’(即外來僑居寄籍的戶口本)、‘引貼’(離鄉、原籍、外出旅行的官給身份證明)以及軍府秘諜司特別發給她們的‘出入牙牌’、‘門禁文牒’一一記錄在案,方準侍從領了人進宮,也讓戒律會的兩位著實感受了一回開成宮門禁的森嚴周密、謹慎細致。

行行複行行,封七娘和伊十一娘隨著侍從的引領,穿宮過殿,又經過前後三位侍從的換人接力,最後在一名清麗女官的帶領下,來到一處花木繁茂,非常清靜的精舍。

精舍幽靜,秋陽和煦,可以遠遠看到平虜侯雷瑾正與兩個清俊貴氣的少年子,在戶外的綠廊花架之下說著什麼。

封七娘、伊十一娘雖然並不認識雷浩、雷洹這對異母同胞的兄弟,但也猜得到,雷瑾身邊那兩個一身錦繡的少年子是平虜侯的兒子,而且從服飾上看,其中一位還是平虜侯世子。

不管是那位女官,還是封七娘、伊十一娘這兩位來賓,這時都自覺地停步不前,遠遠的候著,等待著那邊父子三人的談話結束。

“……有宋一代,既無西北養馬之地,又無幽燕山川形勝,卻定都於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汴梁東京,太宗趙光義還平毀晉陽,自棄山西雄鎮,嗬嗬,沒有金鋼鑽,攬不了瓷器活,難怪這大宋趙氏雖募兵數以百萬計,年年以金帛子女奉敵求和,卻外侮紛至,山河破碎。……”

“……故宋素稱積貧積弱,……,根子還是自故宋開國伊始,即奉行守內虛外,居重馭輕,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國策。故宋國策之下,龐大臃腫的禁軍、廂軍、官僚士大夫,皆需國家財賦供養,國力耗竭猶不足以應付,不貧不弱又何待?養兵以自困,多兵以自禍,不用兵以自敗,皆是大宋趙氏自作自受……”

“……,哼哼,大宋朝的財富,多也好,少也罷,也不過就是一堆肉包子打狗與兩堆肉包子打狗的數目區別,大部分都填進了禁軍、廂軍、官僚士大夫們的無底洞。無權無勢的底層小民,在官僚士大夫們吃肉之餘,搶到一點剩餘的湯水果腹,享用到大宋財富的萬萬分之一,就已經很不錯了。

冗兵、冗官、冗費、冗弱,嗬嗬,大宋朝,……

龐大的軍餉,巨額的俸祿,大宋朝就是實實在在的‘吃飯財政’,國家財富都被龐大臃腫的禁軍廂軍,被大官小官大吏小吏散官蔭官鄉宦士紳們組成的官僚士大夫們,一人一張口,硬給“吃”掉了,富的是官,貧的是民。

嗬嗬,大宋朝富不富?乍一看,帳麵上的數目確實富得流油,名義上的財富多到嚇人,絕對的空前絕後,但是大宋朝國庫就是常常沒錢,常年累月,經常入不敷出,國用窘匱。

對了,還有經常『性』的歲幣輸納,……這不僅僅是上位者以民之膏血資虎狼之敵,將戰敗的痛苦,以民為壑向下轉嫁,忍辱偷生極力維持其統治的問題,其大弊在於……”

“……‘歲幣輸納’致使大宋朝上下骨氣萎靡,懦弱可欺,其君其臣沒有臥薪嚐膽、狠厲堅忍的精神氣質,沒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大決心大魄力,朝野間苟且偏安的意識甚囂塵上。譬如榷場的開設與關閉,本來是中原大國宰製番胡外族最為有利的經濟利器,大宋朝卻屢屢在和約中將此自主利器,拱手讓人……”

“……不然,‘歲貢’、‘歲幣’不過是明白告訴外族,大宋朝就是沒多少骨頭的大號肥肉,誰有機會都可以撲上來狠狠咬上一口,都來勒索一把,都來吃大戶吧。這樣的國家如果不亡,實是僥天之幸。設非當時天下,諸國彼此侵攻,多方鼎立對峙,大宋國祚早就滅亡不知多時了。可憐我泱泱華夏,有宋乃衰……”

“……嗯,宋之歲幣輸納與漢唐之和親,還是有所區別的。漢唐和親,權宜之法,多屬一時之短痛,君臣終究不忘雪恥複仇之念,可見血『性』未泯;而宋之歲幣和戎,年年歲歲,流血長痛,以向敵國臣服輸款來偷得一時平安,弱己而奉敵,純屬飲鴆止渴之舉,貽害無窮。哼,戰敗賠款猶有一個限度,這所謂的歲幣卻幾乎沒有盡頭,而且常常被敵國利用,以索求歲幣為‘誤敵之資’,乃至‘兵已登城,而和不絕口’,屈辱之極。

……‘歲幣輸納’,戕害最大的,就是大宋朝君王臣民的精神、血『性』。大宋朝這樣的國度,不可謂不富庶,不可謂不遼闊,也不是沒有精忠血『性』之臣民,然而士兵驕惰,官僚怯弱,作為國家棟梁的儒家士大夫們,姑息、苟且和懦弱往往成其主流,黨爭踴躍,傾軋頻頻,爭權奪利,攻訐內耗,大宋朝的君君臣臣屢屢戕喪國權以求忍辱偷安也就不足為怪了。……”

“……國家的根子,在一開始都爛掉了,這國家還能有什麼指望?大宋趙氏苟延殘喘,慣於以子女玉帛奉敵,也算是一種奇觀吧!從澶淵之盟開始,慶曆和議、海上之盟、紹興和議、隆興和議,嗬嗬,趙光義的兒孫們,已經習慣於逆來順受,習慣於被人勒索被人要挾吃大戶了。”

封七娘、伊十一娘雖然被禁製了氣脈,實力下降了大半,又離著有一段距離,但是平虜侯父子三人的談話,她倆卻仍然能零零碎碎的聽到一些。聽了這麼一小會,她倆也就知道雷瑾父子三人,正在探討故宋一朝的政治得失,爭論兩宋施政的利弊。

封七娘很有些驚訝,她也是見多識廣的超卓人物,中土豪門世家的父子相處,可是很少有象平虜侯父子這般‘隨便’的!

平虜侯竟然能如此‘隨和’、如此‘興致勃勃’的,與兩個兒子就某個問題詰難爭辯,她在驚訝之餘,不由想到平虜侯那些春風化雨一般的控製手段、政治手腕——

譬如雷瑾對輿情的散播控製,手段上雖然比較柔和,但是種種棉裏藏針的措施也絕不含糊的,對說書彈唱藝人、邸抄、邪抄、新聞、小報皆加以控製和審查,對報房、報館什麼的商社字號則伺機出手兼並收購,對各種書肆、書坊、刷印作坊實行備案審查和抽檢突驗,對公私書院、學校用於講授學業的書籍講章也要有司審定其篇目內容,等等。

又譬如西北幕府極為重視‘糧政’。多年以來,西北已經形成了軍糧倉、官糧倉、常平倉、義倉等多套官方、半官方的倉庫儲糧衙署;又由官方出麵牽頭,聯合各家大商、行會等開辦若幹處‘糧市’,西北地麵的官糧軍食出入,必經各地‘糧市’吞吐;同時也提倡商社民倉代儲官糧軍食,官府給予補貼和減免稅役優惠,意在‘藏糧於民’,封七娘從佛道戒律會得知的可靠消息,象雷氏名下的百鑫大當鋪,作為新興的西北糧商巨擘,就為此將其積儲糧食業務與代官儲糧業務分離,專門設立了‘糧食積儲總社’和‘糧食代儲總庫’,台帳之類的帳目也各自分設,從而將糧食的積儲調撥權與糧倉的保管收藏權一分為二,俾以互相製約。這些糧政上的舉措雖然都看著毫不出奇,其中分量卻是不輕,在柔和的手段中暗藏著剛硬的骨頭。經手糧儲的官吏人等,現在再想東拆西補上下其手以貪墨耗損,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不但風險猛增,而且從中做手腳的成本也已經大大增加;而半官方‘糧市’的設立,則讓西北幕府手中掌握了隨時幹預和調控糧價的有力手段。

封七娘非常敏銳的看出,現在的平虜侯已經不是早幾年那位行事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平虜侯了,他已經學會隱藏自己的獠牙利爪,學會了使用陰柔的手段、溫和的手腕來解決許多問題,而不再一味的依仗強硬暴烈陰狠毒辣的鐵血手腕,而且如此剛柔並濟、軟硬兼施的平虜侯,並非隻是在外頭‘刻意’懷柔市恩,在家裏燕居之時他也是一樣的‘平易近人’,他的‘隨和’是真的從骨子裏透出,絕非刻意為之,身有猛虎之威能卻能示人以薔薇之柔和,該柔則柔,毫不遲疑,該硬則硬,毫不含糊,這就是火候,這就是分寸,這就是閱曆,這就是歲月,這就是洗練,這就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