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此,雷瑾並不會太過於在意,立場決定了眼睛,彼此在治國理念,施政方略上的分歧太大,幾近於冰炭不能同爐,而由理念分歧而生的偏見與傲慢,又往往會蒙蔽人們的眼睛,誠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許多汲汲要譽的‘清流中人’有意無意對某些東西作‘視若未睹’狀,不也是人世間的常情嗎?參天大樹絕不會在乎螻蟻們的口誅筆伐,在牢牢掌控了多種輿情喉舌和傳布途徑(說書彈唱藝人、邸報、新聞小報、學校、書院等)的平虜侯麵前,一小撮人的叫囂,又能有多大的影響呢?這就相當於角落裏雖然會時不時的冒出三兩隻蒼蠅,在你耳朵邊上嗡嗡擾鬧,感覺上不怎麼好,但是你若不理睬他們,其實也沒多大事——實在嫌蒼蠅鬧得凶了,一拍子下去,打死幾隻也就罷了,這就是上位當權者的心態,雷瑾心裏根本就沒拿‘清流’當回事。
事實上,秋狩期間,雷瑾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方方麵麵的軍國大事上,根本就沒空顧及清流中人的‘怨望’。
夜『色』深深,大沙苑行館內,依然燈火如晝。
盛宴方散,仆從奴婢們猶自忙碌著收拾清理各種家什器皿,來回穿梭卻是沒有絲毫的忙『亂』喧嘩,侯門巨室訓練有素的堂皇氣象已然深入骨髓,奴仆們各在其位,各司其職,不勞督責,無需嗬斥,一切依然井然有序。
因為今天出獵的收獲不少,雷瑾心情也還不錯,這時猶未就寢入睡,正與幾位夫人妾婢閑話吃茶,除了夫人孫氏之外,不僅阿羅斯公主瑪麗雅、綠痕、紫綃以及何如雪、何如霜等等十幾位內眷都在,就連在平虜侯府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側室夫人,出身青海蒙古部的烏日娜(青海蒙古部顧始汗圖魯虎之女)也盛裝隨侍在側。
正說話間,內記室的侍從女官送進來稿案讓雷瑾審閱,卻是關於朝貢回賞的公事節略。這事情倒不緊急,隻是因為朝貢回賞,事關體麵,萬萬不能失了中華禮數,讓四夷看了笑話去,所以禮曹和典禮署、賓客署等衙的禮賓官們,鄭重其事的呈遞稿案上來,讓平虜侯過目,也是存著一份小心謹慎的心思,早請示晚稟報,雖然麻煩,卻能少犯錯誤——西域地麵,百族雜居,風俗各異,情勢複雜,事務繁難,西北幕府要想長治久安,永據其地,必然要重視與四夷番胡諸族的往來,可安撫則安撫之,有司在某些事情上謹慎一些並不是什麼壞事。譬如這朝貢回賞自然不能輕率從事,相關事宜總要做得細致周全,方顯天朝上國的風範。雷瑾對此也默認了,由得禮曹等各衙這般。
翻看著條陳,雷瑾忽然問道:“綠痕,本朝對番胡回賞都有前例的吧?”
“對。朝貢回賞一向都有定製常例,曆來遵循不悖。”依然執掌著內記室的綠痕回想了一下,答道:“除例行朝貢外,朝廷遣使至番胡各處撫諭賞賜、布施寺院,或者敕封、襲職的頒賜,以及召請、入覲的賞賜等,其賞賜規格要高於一般的朝貢回賜,不僅要添加金玉器物、法器、瓷器等品種,就是絲綢的品種和數量也要增加。
單純的朝貢回賞,絲綢定例一般為苧絲、彩絹以及紗、羅,而頒敕、召請、入覲之類的賞賜,還要添加絨錦、織金苧絲、織金綴珠等等。一般的朝貢使者賜彩幣不過一到二‘表裏’,
而頒敕、召請、入覲等則可視需要,回賞之彩幣可添至七表裏、九表裏,以至數十表裏。比如太宗於神武二十五年敕諭大寶法王哈立瑪,頒賜苧絲、彩絹各十匹(即十表裏);而哈立瑪於永康七年十二月入覲,朝廷賞賜彩幣達四十五表裏。
侯爺,此次秋狩賞賜,悉遵本朝舊製前例即可,似無必要另立新法。”
彩幣,也稱“彩幣表裏”或“表裏”,簡稱“彩”或“幣”,是對苧絲、絹、紗、羅、綺等絲織品的泛稱。中華賞賜常例,其中必有絲綢。朝廷慣例是將兩種絲織品,表裏搭配,用於賞賜——‘表’指苧絲(緞),是衣服表層用料;‘裏’指絹、紗、羅等用於衣服裏層的襯料;‘表裏’則包括‘表’和‘裏’兩種麵料,在朝廷的賞賜清單上往往記為‘彩幣一表裏’、‘彩幣七表裏’等,‘表’‘裏’二者,前後相接,而在每一絲綢賞項下再詳列具體的花『色』,通常‘表’和‘裏’的匹數都是相同的,幾乎沒有例外。
雷瑾不是不清楚‘彩幣表裏’的常例,這些朝廷禮製上的東西他還是比較了解的,他隻是覺得對番胡賞賜太厚並不是什麼好事,但現下聽得綠痕這般勸說,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揚了揚手中的禮曹條陳,微微笑道:“我當年被封為男爵的時候,朝廷不過賜銀二百兩、大紅絲蟒衣一襲、彩幣七表裏而已。你看看這單子上擬的回賞,可是比當年皇帝家的賞賜豐厚多了。”
綠痕橫了雷瑾風情嫵媚的一眼,嫣然輕笑,“咭,皇帝的金花銀,靠著刮地皮,再多也多不過爺的私產啊!賜銀二百兩、彩幣七表裏,外加蟒袍一襲,皇帝家也不算小氣吧?那時節畢竟是‘戡『亂』’未息,國用匱乏。”
雷瑾聞言,微笑不語,當年他一個靠著父兄功勳,沾光加封的男爵,皇帝能加恩賜銀二百兩、彩幣七表裏,外加蟒袍一襲,確實不能算苛刻,皇帝家也未必有餘糧不是?想到這裏,雷瑾也就不再多說,大略看過一遍就圈閱批複,吩咐簽押存檔,就把這事暫且撂開一邊。他現在的生活,就是總攬方略,坐鎮中樞,掌控廟堂,遙領軍事,正正經經在做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君王事業,幹的可都是掌舵的活。許多事情,自有麾下幕僚、將領、侍從、仆役們去『操』辦,所謂上官撇撇嘴,下吏跑斷腿,倒也無需雷瑾事事親曆親為的。
“啊,哦,剛想起來,”孫雨晴斜睨雷瑾一眼,說道:“今兒晌午,你二哥(雷琥)打發人送了節禮(重陽)來。禮單子上,別的東西也還罷了,就是十缸醉蟹,還有七套雕版,著實有心。上月我已經打發了人去給二哥送禮,隻二哥這個禮單,還得侯爺你給拿個主意,發句話下來。”
“醉蟹?”雷瑾笑了笑,“二哥縱橫七海,這麼多年了,倒還記得以前的事啊——”
當年曾經與雷瑾一起四處浪『蕩』胡鬧的雷琥,也知道自家三弟那個時候的嗜好,至少有兩年時間,雷瑾是吃醉蟹吃上癮了的,當年的雷瑾可謂是無蟹不歡,嗜蟹如命,後來因為嗜好轉移到其他美食上才好了些,但也仍然喜歡吃大蟹、飲黃酒。也是,活蟹
“醉”炙,蟹黃或是青黑油亮,或是鮮紅如火,初次開壇,用筷子挑上一點,酒香撲鼻;二次開壇,未聞酒香,便已口舌生津;三次開壇,“醉”味**,其味實在不可名狀。而漬好的醉蟹,栩栩如生,宛如活蟹,揭開蟹蓋,蟹肉蟹黃入口頓覺酒香濃鬱、鮮美異常。不要說雷琥、雷瑾兩兄弟愛吃這一口,其實在江南,在北方,但凡產蟹之地,嗜吃醉蟹的人都不在少數,哪怕每年因為吃醉蟹患急症而死的人頗為不少(主要是選的螃蟹被細菌汙染,而做醉蟹時處理又不到位),也擋不住人們大快朵頤的口腹之欲,就象不少人拚死吃河豚一樣。
至於雷琥將‘雕版’也列入節禮清單,則是因為他知道雷瑾最近幾年的‘怪癖’之一,就是到處搜藏印刷雕版,至少在外人眼中就是如此了。中土的文人儒士素有收藏名家字畫、圖籍古本、金石磁器等古董文玩的雅興,出身世家的雷瑾也有收藏的癖好。說起來,平虜侯好駿馬、好猛犬、好鷂鷹、好寶劍、好美食、好美女的名聲早就名聞遐邇,但是蓄養犬馬之類算不得什麼,收藏刀劍甲胄什麼的也可視為武人習氣,看重的都是其實用功效,與收藏古董清玩實在不怎麼搭界。雷瑾以往也就是收藏一些字畫、圖籍、磁(瓷)器、漆器、玉器、銅器等文房清玩罷了,但最近幾年,他收藏的東西裏邊就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了,比如各種各樣的‘魔合羅’玩偶、‘奇石’,又比如書坊中用過的‘雕版’、‘餖版’(套版印刷的木版水印)、‘拱花’(不著墨『色』的凹凸版),從兩京國子監雕版、司禮監經廠雕版、兩京部院雕版、各省的官刻雕版,到民間書坊、書院的雕版,乃至朝鮮、日本、琉球、安南、暹羅、爪哇、麻剌甲等中土藩屬國的雕版,皆在收藏之列,所費不貲,這在外人看來便著實有些‘怪癖’和‘敗家’,雖然以平虜侯如今擁有的財力完全負擔得起,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清流士人關於平虜侯‘荒『淫』怠政’的說法。當然雷家的親朋故舊們,自然都要投雷瑾之所好,幫著他留心搜集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了。雷琥這個時候使人送來七套雕版,便是知道雷瑾有這愛好,特意著人搜購而來。
雷瑾這會聽夫人孫雨晴說起這事,想了想,便說道:“左右現在也沒事,來,去個人,把那醉蟹、雕版各拿一樣來,讓爺瞧瞧,過過眼。”
這話吩咐下去不到片刻,風風火火的侍從已經從臨時庫房取了一大壇醉蟹,十幾塊雕版呈上來。
眾女圍過來觀看,送過來的醉蟹壇子個頭不小,裝滿醉蟹份量也很沉,壇子口封得嚴嚴實實。
在場的女眷當中,會做醉蟹的其實不止一位,就是正室大『婦』孫雨晴也會一小手,不過就還數綠痕做醉蟹最為拿手。
自個家裏做的醉蟹,現製現吃,方法都是大同小異,一般要準備好上等的醬油、陳年燒酒或者黃酒,再炒一些花椒鹽,切些薑蔥,研磨點肉桂、茴香之類,再將準備好的蟹刮淨腳『毛』,洗淨晾幹,這時就可以做醉蟹了。在每隻蟹的臍下灌入三到五錢酒,疊放在洗淨擦幹的壇子裏,澆上由醬油、花椒鹽、薑蔥、肉桂、茴香和酒等攪拌而成的佐料,皮紙糊封壇子口,上麵再塗一層黃泥,過上兩日即可開壇食用。
如果是大批量的作坊生產,一般在事先選好大小一致的母蟹,暫養在巨大的水底竹箱裏約十天到半個月,等螃蟹肚子裏的泥穢都排空幹淨,一切就緒,起撈螃蟹。入水撈蟹的工人要飲砷砒酒熱身禦寒,否則在秋季刺骨冷水中有凍僵的危險。蟹在刮光腳『毛』,擠去臍底汙物,洗淨揩幹後,將蟹裝入調配了酒、炒鹽、花椒、茴香等作料的‘醉鹵’大缸,最後封口約一個月即可食用。當然各地醉蟹的做法、作料配方、手法火候也是因地製宜,差異在所難免,風味也各不相同。醉蟹在做好之後,一般都可以封缸保存兩三個月不壞(不開壇)。
正因為醉蟹想要做得美味地道,並非易事,何況想長時間保存不壞也比較難,還要萬裏迢迢差人及時的送來河中,花在路上的運費,恐怕遠遠超過一壇子醉蟹本身的成本,如果不是隨著其他節禮一起捎帶過來,想來誰也不會把十壇子江南醉蟹單獨運送到西域,也隻有海天盟‘大元帥’雷琥這樣縱橫七海的豪傑,手心裏攥著金山銀海的世家子,才會不計成本送上十壇子醉蟹以聊表兄弟情意,這也就是孫雨晴說雷琥送的節禮‘著實有心’的原因之一。
雷瑾當下吩咐開了壇子,取了幾隻醉蟹與諸位妻妾分食品嚐,剩下的都吩咐賞給值夜的貼身護衛們嚐鮮,一壇子醉蟹看著挺多,其實眾人這麼一分,也沒多少。
嚐罷‘來之不易’的醉蟹,眾人又來看雷家二少爺送來的雕版——一套雕版的版片數量可能是成千上萬,因此侍從拿過來的十幾塊雕版,隻是七套雕版中極少的部分——雷琥差人送來的雕版,選料、刻工等明顯都很精美,是早些年‘京本’、‘杭州本’書籍的雕版,其品相也值得雷瑾收藏,如果是‘閩本’雕版,真值得收藏的就不多了,市麵上‘閩刻本’書籍的品質最劣,紙質、刻工、版麵等皆不足觀,當然‘閩刻本’書籍的書價也很低廉。要知道雕版都是木刻,選料大都為杜木、梨木、棗木、紅樺木、水黃楊等,既怕『潮』濕又怕蟲蛀,長期保存很難,非常費勁,每隔三四年就要『藥』水熏蒸一次,對印刷書籍牟利的書坊來說也是很大的負擔,一般銷路不暢印量不大的書籍,印刷幾批後,雕版就可能當柴禾燒掉或者丟棄,如果不是雷瑾刻意去收藏,世上絕大部分的雕版最終都會在漫長時光中逐漸湮沒成灰。能夠例外的,當前或者隻有西北印書館所刻雕版,若不再用於印刷,絕大部分都會轉由西北‘博物館’這個官方衙署妥善收藏,其中隻有少部分由平虜侯府收藏,防『潮』防蛀的一應費用則由西北幕府撥給,這一切都緣由平虜侯的個人‘癖好’。
七套雕版,數量就是數萬甚至數十萬片,至少要幾十個上百個大木箱才能裝下,還要萬裏迢迢運送到西域河中府,絕對不是短時間可以做到的,為之付出的時間和心血無法估量,而為之付出的人力、財力也難以估算。孫雨晴將‘雕版’與‘醉蟹’兩者並稱,說是‘著實有心’,絕非誇大其辭,人世間的事情總是因為難能,所以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