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明遠駭然道:“人真能到這種境界嗎?”
白嘯夫道:“廣成子也許不會說謊。”
杜素瓊道:“身外化身,生生不已,那他不應該死啊?”
白嘯夫輕輕一歎道:“天下無不死之人,有生必有死,廣成子不過比人多活幾年,他享壽三百餘紀,結果仍不免一死。”
韋明遠跟著歎道:“那道家煉丹,長生之術畢竟是虛空的了。”
白嘯夫接道:“廣成子已有解釋了。他在墓文上說:‘人壽有數,天道不可抗,永生之說,實為無稽,人之生機,始於成胎之時,人之死數,亦始於有生之機,生命之源,凡人皆一,既生之後,漸用至竭,養氣練神,在乎節源,有源有枯,天道不移,吾享壽三百餘紀,即善用其源所至,源竭數終,亦雲已矣!常人不滿百,吾數倍之,晚年始悟徹之理,欲告世人,心無餘力,伴我骸骨,留此僻地,遺圖十一,風送四極,有緣得之,啟我槨底,得我遺籍,習我技藝,技以養生,藝以利人,行不及正,終必殞身……”
韋明遠聽得肅然起敬道:“這位前輩倒是個有心人。”
白嘯夫輕輕一歎道:“廣成子的安排不為不妥,隻可惜把他這份武學心得保存得太秘密,直到千餘年後,方始被人發覺
杜素瓊搖頭道:“先生也許不信,這所陵穴曆代都有人發現,隻是那些人多半恬澹自安,未曾出以炫世而已。”
白嘯夫驚道:“山主何以得知?”
杜素瓊用手一指道:“單以這石室的建設,就不是原型了,這頂上的天光並非直接射入,因為我們入洞之後,愈走愈西,此穴的位置,應該已經越過長城,那裏的地勢平坦,斷不會空出這一個大缺口而不為人知。”
韋明遠奇道:“瓊妹!照你說來,這光是如何來的呢?”
杜素瓊道:“這頂層是由水晶合成,深埋地底,一切的景象都是依照水晶折光的原理,在別處反射而來。”
韋明遠道:“這倒是可能的,當年的巧匠東方未明,製成管窺,視物於百裏之外,也是同一的道理。”
杜素瓊又道:“水晶之利用,還是近百年的事,廣成子縱是天才蓋世,也不可能在千餘年前,造成這間石室。”
韋明遠怔道:“那這一切都是後人添造的?”
杜素瓊道:“是的,除了那具鋼棺,還是殷商古物外,其餘的一切,莫不出之後人所建,這與兩道中的門戶陣圖是一回事。”
“對!那最後的得主,一定就是用內力阻斷我傳音之人,他研成了廣成子的功籍,無怪能具此功力。”
杜素瓊想了一下又道:“白先生,那開棺之法是怎樣的?”
白嘯夫奇道:“方法很簡單,山主難道也想看那秘籍?”
杜素瓊道:“不!我想預測一下我們此行的休咎!”
白嘯夫不解道:“棺中怎會有這個答案?”
杜素瓊微笑道:“這個道理很明顯,廣成子一共散出十一張入穴的地圖,還不知已有幾線被人發現,但先前的那些發現者都是修道之士,本身參研過功夫之後,仍將書籍放好以待來者,隻要……”
白嘯夫釋然道:“我也明白了,心術不正者,獨占之欲,現在隻須檢查一下棺中,看看遺籍是否安在,就可知那最後得者為人了。”
杜素瓊笑道:“白先生不愧高明!”
白嘯夫搖頭道:“在下縱然解得此意,終是比山主慢了一步。”
說著在棺前莊嚴地拜了一拜,然後再輕輕叩著棺蓋,口中哺惆祝告一陣,突地扶著棺蓋一邊高興地道:“在這裏!”
韋明遠奇道:“白兄說什麼在這裏?”
白嘯夫道:“兄弟按照棺上所說,輕叩棺蓋四十九下,果然在第四十九次時,觸到開棺的樞紐!這廣成子用心實在太密!”
說著用手指剔開一層綠鏽,露出一個缺口,微一用力,將棺蓋抬了起來。
棺中睡著一具高大的屍體,身著道裝,臉貌栩栩如生,金梁紫冠,膚色白如溫玉,方口墨髯。
韋明遠由衷地躬身作禮道:“廣成子果然是個有道之士,千餘年來,他仍能將遺體保存得這麼完整,真是不容易。”
杜素瓊突然道:“這人不是廣成子!”
白嘯夫也道:“在下也覺得不太像,隻是無法加以證實!”
杜素瓊道:“第一是他的服裝,道家創自漢代張道陵,宗法春秋時的老君李耳,李耳比廣成子還晚了八百多年,何來這一身裝束!”
韋明遠猶豫不信道:“這也許是後來的人幫他換上的,那棺是青銅時代的製品,銅質甚純,也告腐蝕了,廣成子的衣著豈能不朽?赤身露體又顯著太為不敬,替他換件衣服,也是在情理的事。”
杜素瓊道:“你說得固然有理,但還是不合實際,廣成子那種道行,也無法延續壽紀,怎能將遺體保存如此之久。”
韋明遠道:“怎麼不可能,你忘了端木方……”
杜素瓊道:“端木方實際並未全死,他埋骨之地又得地氣之養,百蟲不侵,所以才苟延殘喘至百餘年之久。”
韋明遠道:“此地甚為幹旱……”
杜素瓊微笑道:“你別找理由了,假如此地有著一切條件,那外麵的銅棺怎麼又會生鏽呢?難道血緣之軀還能強於金石之質!”
韋明遠沒有話說了,杜素瓊又道:“我還有一個最正確的根據,我粗解相人術,廣成子前輩有那等心胸修養,斷非這種相貌。”
韋明遠頗感興趣地道:“這人相貌並不壞呀!”
杜素瓊正容道:“這人麵目雖然端正,然而前額短凸。人中溝深而微曲,眼角有皺紋,應是個極端陰險而殘鴛之相。”
韋明遠一怔道:“瓊妹!想不到你還有這一套本事。”
白嘯夫怔怔地道:“連廣成子的遺體都被人換過了,那遺籍更不必說了。”
杜素瓊道:“那倒不妨試試看。”
白嘯夫伸手入棺,準備探到那停屍身下去摸索,可是他的手才一觸到那人的身體,立刻就縮了回來。
檢索瓊與韋明遠俱都一驚問道:”怎麼?”
白嘯夫搖頭現出不信的樣子道:“這人身上還有熱氣!”
韋明遠道:“還有熱氣?那不是沒有死?不死怎會躺到棺中,總不成又要出現一個端木方,這究竟怎麼回事?”
杜素瓊突然將大家一齊拖後道:“此事頗有溪蹺!明遠,你發一掌試試看。”
韋明遠奇道:“你要我打那死屍?”
檢索瓊道:“是的,而且要用‘太陽神抓’!”
韋明遠搖頭道:“不行!我不能無緣無故地打他,我不懷疑你的相人術,可是我與他無冤無仇,怎能叫他皮消骨溶。”
白嘯夫也反對道:“在下也認為此事不當,韋兄的太陽神抓已臻化境,發時勢必連棺槨都化了,這等古物毀之可惜。”
韋明遠又道:“對啊!萬一廣成子的遺籍尚在棺中,我一掌發去,豈不也跟著毀了,那是廣成子心血的積瘁……”
杜素瓊微笑道:“我以為你的掌力根本毀不了一點東西,既然你不肯試,我也無法勉強,由我來試一下吧?”
說著抖手射出一顆銀丸,直朝那屍體的頭上飛去,韋明遠大驚失色,然而阻之不及,隻得跟著望去。
銀丸嵌入那屍體的臉頰,立刻齊根沒入,那屍體動都不動,也無一絲異狀,仿佛真是個死人。
韋明遠道:“瓊妹!你看如何,這根本是個死人!”
杜素瓊臉色沉重地道:“你還沒看出來,我這銀丸勢可穿金裂石,那人的臉上可曾有一點痕跡,而且我打的眼睛,怎會拐了彎?”
這一言提醒了二人的注意,果然那人的臉上著丸處平滑如故,好似將那銀丸整個的吸沒了進去。
再者以杜素瓊的造詣,發丸取目,斷乎也不會失去準頭,偏差到那麼大去,這屍體的確大有可疑處。
白嘯夫一言不發,驀而彈出一指。
這一指是他畢生功力所聚,望之平淡無奇,實際那指風足可穿透尺許厚的鋼板,端的厲害非凡。
驀地空中傳來一聲豪笑,那棺中的屍身忽而坐了起來,伸手微拂,化開了白嘯夫淩厲無匹的一指。
這邊三人雖然已在懷疑那人不是真死,可是陡而見他坐了起來,也不禁大吃一驚,相顧失色。
白嘯夫略一凝神,才出聲喝道:“閣下是什麼人,如何在此裝神扮鬼?”
那人雙目突張,一陣精光逼人,軒然笑道:“三尺銅棺身所寄,一枕黃梁夢尚香,我好夢正酣,無端被你們鬧醒了,怎麼反怪我裝神扮鬼。”
白嘯夫聽他說話時聲調洪亮,中氣充足,人耳振心,不覺戒意倍增,停了一下才沉聲道:“閣下的玩笑開夠了,請出來吧!”
那人微笑道:“這裏很好,我睡意未盡,懶得跟你們打交道。”
白嘯夫怒道:“你出不出來?”
那人淡淡地道:“我出來倒簡單,可是出來後再回到此地就難了,這個位置很舒服,我實在舍不得讓給你。”
白嘯夫一聽他的話意,竟是說他一出來,就要置自己於死地,雖然他知道這人的功力很高,而且很可能是廣成子秘籍的最後得主,可是自己的女兒女婿,以及許多人行蹤之謎,都要在他身上取得答案,乃朗然一笑道:“人生由來總須死,埋骨何必定銅棺?我對於占用人家的棺材並不感興趣,閣下盡管放心好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方才你不是很愛惜這件古董嗎?”
白嘯夫沉下臉道:“那是我心敬廣成子的為人,不願意毀了他的遺物。”
那人臉含微笑,站起來一腳跨出銅棺道:“我聽你的口氣,以為你很喜歡這具鋼棺,本來想完成你的心意,讓你永遠埋骨其中,你不要就算了。”
白嘯夫怒道:“你認為我一定會死?”
那人淡笑道:“當然,我是幽冥城中主,黃泉路上客,見了我的麵,鮮有不死之理,閣下可準備了死法沒有?”
白嘯夫怒不可遏,當胸劈過一掌,那人輕輕舉手一拂,又將他的掌力完全化開笑道:
“別忙!你不說出死的方法,叫我如何取你性命!”
白嘯夫一指一掌,完全用出了全身的功力,那人居然輕描淡寫地化開了,倒不由怔得一怔。
那人又催促道:“快!快!你想到了死法沒有!”
白嘯夫臉色一變,正待再盡胸中所學與之一搏。
韋明遠卻一把將他拖住道:“白兄別急!我們先問他。”
那人大笑道:“對!對!問問清楚了,免得死後做個糊塗鬼!”
語氣據傲陰沉,完全沒將三個人看在眼中。
韋明遠縱橫江湖,這些年來卻已磨盡火氣,聞言毫不動怒,朗朗一笑,以平靜的語調道:“首先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那人微笑道:“浮生每被虛名累,靜中由幸得自身,我沒有姓名!”
杜素瓊鄙夷地一笑道:“連貓狗都有個稱呼,你怎麼比畜生還不如!”
那人受了這番搶白,反而倒笑了道:“夫人才華畢露,睿智過人,在下方才在棺中就領教多時,現在又蒙賜教詞鋒,倒要討教一下。”
杜素瓊冷冷地道:“先報上你的姓名再說!”
那人笑道:“一命難見日重升,夫人可以如此名我。”
杜素瓊淡淡地道:“蜉蝣生,短命鬼!”這是個俗不可耐的名字。
蜉蝣是一種昆蟲,朝生暮死。那人打上個啞謎,自以為十分得意,誰知杜素瓊信口道出,不禁微微一怔道:“夫人好快的思緒……唉!奈何天下之才華,盡鍾於女子!”
杜素瓊臉色一動道:?你後麵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人接道:“敝人的名號隻有兩個人能應聲叫出,一個夫人,另一個也是女子,臉貌與夫人頗為相像。”
杜素瓊輕輕地道:“那一定是我的女兒,她現在在哪兒?”
蜉蝣生不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輕輕地歎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杜素瓊不客氣地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蜉蝣生道:“令愛的下落暫難奉告,不過她還沒有死。”
杜素瓊毫不在乎地道:“我不過隨口問問,你不說也沒關係。”
蜉蝣生沒有想到她們母女之情會如此淡薄,倒是愣了一下,韋明遠又已接口問下去道:
“閣下因何在此。”
蜉蝣生道:“我居此已二十年!”
韋明遠微笑道:“你得到了廣成子的遺籍?”
蜉蝣生搖頭道:“沒有!我遲了二十年。”
三人俱都一震,白嘯夫失聲道:“還有人比你更早?”
蜉蝣生點頭道:“不錯!先人為主,我遲了二十年,隻好淪為從人,不過廣成子留下的功夫,我倒也習了一二。”
韋明遠更為詫然道:“你還有主人?”
蜉蝣生淡淡一笑道:“當然了!我是從人,上麵一定有主人。”
杜素瓊急問道:“你主人在哪裏?”
蜉蝣生道:“當然也在此地。”
韋明遠想了一下才道:“三個月前有許多人進到此地,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蜉蝣生輕輕一笑道:“有些人死了,有些還活著。”
韋明遠急問道:“哪些人死了?哪些人活著?”
蜉蝣生笑道:“這個問題很難答複,死的人我問不出姓名,活的人我未得主人允許不敢說出姓名,因此礙難奉告。”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那我們隻有去問你的主人了。”
蜉蝣生搖頭道:“不行!主人需要用的人已經夠了,因此他授命凡是再進來的,一律格殺無論,我就是執行這使命的人。”
三人聞言俱都一震,立刻聚神備戰,蜉蝣生卻輕鬆地舉起手,微微地笑道:“你們若是想抵抗,那可打錯主意。”
他的手掌正待發動,突然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女子,高聲喝止道:“住手!主人要見這三個人。”
韋明遠聞聲回顧,卻意外的發現這個女子竟是他的熟人!那是峨嵋的叛徒智圓,曾經在峨嵋雷洞中獻身求愛被拒,因恨成仇,後來跟著穀飛,更名袁紫,穀飛伏誅後,她神奇地失了蹤,卻不想會在此地又見到她。
歲月無情,使得袁紫已略現老態,然而她畢竟還是美麗的,豐滿的體態中,蘊藏著一種情欲的誘惑。
那是屬於成熟的美,這在女子的青春歲月中,是最後一段的金色年代,再過去就是衰萎了。
韋明遠乍一見她,隻覺得非常突然。
而袁紫見到韋明遠的神情,卻遠非筆墨所能形容了。
蜉蝣生對袁紫的態度則在暖昧中帶著一絲畏懼。
他半含笑容道:“紫娘!主人知道他們來了?”
袁紫一皺眉道:“當然了,這地洞裏的事,哪一樣瞞得過主人!”
蜉蝣生瞪著眼睛笑道:“也許有吧!我們……”
袁紫將臉一沉道:“你要是再羅嗦,這件事也瞞不過主人了!因為我會去告訴他,那後果你自己可以想像得到。”
蜉蝣生神色一變,連忙道:“是!是!我不講,你帶著他們走吧!”
袁紫哼了一聲,朝三人一欠身道:“家主有請三位!”
韋明遠見她突然裝成陌不相識的樣子,倒覺得有點奇怪,可是還不等他開口表示意見,袁紫已經轉身走了。
韋明遠、杜素瓊與白嘯夫望了一眼,三人都沒有作聲,默默地跟著袁紫身後,出了那間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