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軒中從未聽過薑同這個名字,但從他身法如此詭奇迅疾上看來,這薑同分明已可列入武林高手之林。是以心中未免有所疑惑。不過人家說得客氣,倒不便立刻盤問,於是微笑道:“薑老師謬獎之言,石某愧不敢當。這位正是白鳳朱玲。”
朱玲卻毫不客氣,問道:“薑老師,敢問你是哪一派的?何以忽然在寺中出現?”
薑同陰沉地笑一下,道:“老朽僻居西域數十年,平生少履中土,無怪兩位疑惑。”
石軒中忙掩飾道:“石某知道玲姑娘一定是為了薑老師武功極為高明,故而好奇相詢。石某也有此心,但不敢冒昧啟齒而已。”
薑同頷首道:“承蒙兩位看得起薑某,本應立即奉告。但老朽來時曾奉嚴命,不得泄漏來曆。如兩位英俠有此興趣,何妨隨老朽走一趟,就在五裏之外,便可會見敝派掌門。”
白鳳朱玲喃喃道:“西域薑同……西域……”心中微有所悟。
石軒中暗念猿長老尚在寺中等候,不便離開,便推辭道:“貴派掌門定是一代高人,石某等可惜有事在身,不能隨薑老師前往拜晤。如若有緣,日後必將再度相逢。”
薑同道:“既然如此,老朽也不便堅邀。好在敝掌門既來中土,尚有一段時候逗留,或能重逢也未可料。老朽如今就此別過。”
石軒中也拱手相送,眼看那薑同一晃身,已出去數丈,身法詭異而又高明之極。
“奇怪,想不到域外竟有這等上乘的功夫,比起我們中原秘傳縮地之術,毫不遜色呢。”
朱玲沉吟一會兒,道:“石哥哥,我想起來啦。西域有白駝派,雖說十分厲害,尤其是該派的人,雖是睚眥之仇,哪怕遠在萬裏以外,也非報不可。兩年前這白駝派曾經向碧雞山尋事,終被玄陰教驅走。這件事發生時,適好是我最狼狽躲避師父追捕的時期,故此並不知道。後來得到這柄太白劍時,從這劍主霍長青口中才得知此事。”
她簡潔地把霍長青如何因一時衝動,和好友徐柏之妻做下苟且之事。其時徐柏因做案而被捕,兩年歸來,妻子已產下一女。徐柏怒而遠走西域,投身白駝派中,學了一身本領,最後終於殘酷地把霍長青一家大小盡行殺死等情說出。
石軒中道:“那時候我在南方閉關,苦練武功,隱隱聽說過此事。據說白駝派大舉進犯玄陰教,原因遠在昔年玄陰教暫時解散時,因隴外雙魔和雪山雕鄧牧三人無意與之結下仇恨。那白駝派出動該派第一高手劄合以及另外十餘名派中好手,但根本就過不了玄明教內外六堂香主以及玄陰三鬼的一關。現在他們又來到碧雞山附近,連掌門人也來了,可不知有什麼圖謀?”
朱玲微笑道:“管他呢,若不是要準備應付子叔初,我真想去找那徐柏,為霍長青的女兒報仇。”
石軒中道:“我就等你這句話,那徐拍手段未免太過毒辣。雖然霍長青不對在前,但他也不該連霍家其他無辜的人全部殺死。”他瞧瞧朱玲,又道:“玲妹妹,你既得到人家的寶劍,好歹也得為他出口氣才對。”
朱玲道:“難道我還會怕姓徐的麼?不過猿長老在寺中等候,我們是否回說一聲?”
石軒中道:“那薑同說就在五裏以外,我們即速追去,或可來得及追上他們。猿長老乃今世之高人,若然等候太久,動念找尋我們,這數裏之地,豈能難倒他。不如立即前往為是。”決定之後,兩人一齊向北方奔去。
繞過山腰,陡見對麵有座尖峰,就像一支插天石筆似的,深入雲端。石軒中運足自力,向尖峰上望去,仿佛見到人影閃動。當下悄悄道:“他們原來藏在峰上。”
卻見從這邊山腰到對麵尖峰,當中有一道奇從奇深的山脊連係住。寬僅尺許,長度卻達二十來丈。山脊兩旁陡直削下,最少也有數十丈之深。宛如一道天生石橋梁,溝通了這邊高山和對麵插天尖峰的來往通道。石軒中和白鳳一身武功,對於這道仄長奇險的山脊,自然不至於害怕。但這道山脊一到達對麵尖峰,便是一片峭壁。看來要從峭壁上峰,卻不堪容易。
石軒中問道:“玲妹妹,你能從那片峭壁上峰麼?”
朱玲道:“你幫我一下,便沒有問題。”
石軒中道:“好吧,你先走,我在後麵看著。”
朱玲提氣輕身,縱到山脊上,山風吹得她的白衣飄飄飛舞,宛如天上仙子淩波飛渡。石軒中跟在後麵,身形又穩又快。到了山脊盡頭,白鳳朱玲看準峭壁上可供借力縱上之處,低喝一聲:“石哥哥跟著我。”人便淩空飛上。
那片峭壁寬隻三丈,卻高達十丈。如以石軒中身手,隻須借一次力,便可飛上壁項。但朱玲每次隻能縱上兩丈餘高,越到後來,便越縱得矮。故此非換腳借力五次以上不可。石軒中十分擔心地在下麵仰頭而瞧。隻見她輕靈已極地躍了兩丈餘高,身形便貼向峭壁上。腳尖一點壁上突出之處,複又往上升高兩丈。
白衣飄飛中,朱玲複向峭壁上貼去,她在下麵早已看準了所有落腳借力之處,故此不須猶疑。但這一次腳尖堪堪要端在那塊微微突出的岩石上時,目光到處,驀地大吃一驚。敢倩那處微微突出的岩石,竟隻半尺,也就是僅可容她雙腳立足。可是到了上麵一看,不但上麵布滿了又肥又厚的青苔,而且還是斜向下傾。根本就不能容人落腳。何況還要如此急驟地借力再縱上去。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朱玲忽地想起一個問題,那便是白蛇派的薑同如何上峰去的?假如他們真是在峰頂的話,難道他能夠一躍便達六丈之高處才借力再上麼?這念頭一掠而過,但對事實卻毫無裨益。
她仍然作萬一之想,希望自己在晚上看得不大清楚,那岩石上並非布滿了滑不留足的青苔。當下雙腳端將下去,不過踹出力量已極力不令過於急猛。但她腳底一觸到岩上,登時暗叫一聲苦也,敢情果然滑得無法停留一下。猛可尖叫一聲名哥哥,雙手按在峭壁上,微微穩住一下身影,然後倒退開三尺左右,便向下麵急墜下去。
石軒中早已看出朱玲在雙腳欲踹之時,似乎略有猶豫。心想她莫非發現了毒蛇之類?及見她雙腳真個踹下去,不由得驚疑不定。此刻一見她瀉墜下來,唯恐她下墜之勢過猛,一下子掉到山脊兩旁的深穀底,必死無疑。忙一躍而起,就在三丈左右處,迎頭撞上她下墜的身形。
石軒中雙掌托住她的腳底,因上縱之勢餘力尚猛,居然把本玲托得又向上升尋丈。隻聽他朗聲道:“玲妹妹借力往上縱吧。”說罷,雙掌向上空力托出去。朱玲心中一定,忙也提氣輕身。借他一托之力,加上自己的一踹,登時有如騰雲駕霧似地筆直飛上五丈之高。
峭壁項忽然飛下一道黃影,直向朱玲身軀盤繞而至。朱玲先是大吃一驚,目光一掠,忽又看清楚那道黃影,竟是一條金光閃閃的長索。當下定一定神,想道:“我若借他們長索之力上去,等會兒怎好對人家興師問罪。”好在這時離那峭壁頂不過丈許,隻見她白色的身影向峭壁上一貼,便自淩空飛上。
石軒中已落在山脊上,仰頭見朱玲已安然上了峭壁,不由得大大舒口氣。卻見那道金色長索,一直垂到山脊上。朱玲雖已上了峭壁,但這條長索仍不收回。
石軒中當然不肯領這種情,但又不願露出一縱六七丈的縱世輕功。故意使個狡猾,像朱玲那樣縱上去。先在兩丈許換腳借力,驀地一拔。到了四丈許之處,那兒已是朱玲早先失腳的地方。他不假思索,徑自雙腳一齊踹落。腳尖抵住突岩最內之處,然後向下一端,身軀呼的一聲,複又拔起兩丈許。看起來就像真個在那兒借力似的,其實全靠自己一口極純至精的真氣,作個姿勢而已。
耳中仿佛聽到上麵飄下來驚噫之聲,石軒中暗覺好笑。這時上麵這一段突岩較多,因此隨意向壁上貼去,均可找到借力之處。晃眼間他已上了峭壁項。那峭壁頂上一片平崖,約有三四丈寬廣。盡是嶙嶙石骨,色作焦黃。再過去便又是陡峭拔起的高岩,不過旁邊已有仄徑可以盤旋而上,直抵峰頂。
崖上此時除了白鳳朱玲之外,尚有兩個人,一個便是適才見過的老者薑同。另一個卻是身量魁偉,肩闊腰細的壯漢,年紀約在三旬上下。此人雖然長得壯健如虎,但眉目清俊,鼻梁高挺,一對虎目竟是黑白分明,除了威棱懾人之外,隱隱流露出智慧之光。石軒中十分留心地觀察這個人,隻見他幾乎全部作漢人裝束,但身上一些小飾物與及頭上纏著頭巾又可以表示出他是回人。
薑同大聲笑道:“石大俠居然肯惠然而來。這天華峰雖然是敝派暫駐之地,但權充主人。敢說今宵得以迎近大駕,荒山平添光彩。”
石軒中道:“薑老師謬獎過甚,石某何德何能,愧不敢當。這位想是貴派中出類拔萃的高人,薑老師可肯為石某引見?”
薑同笑道:“石大俠不但武功絕世,眼力亦複光明之極。這位正是敝派掌門托克什師的師弟劄合。”
石軒中哦了一聲,道:“原來是西域白駝派的第一高手劄合老師,石某聞名已久。今日一見,單論這儀表風度,已足令人心折。”
劄合微微一笑,道:“我這番重來中原,便極渴望能夠見到石大俠。今晚心願得償,真是喜出望外。這一位可能就豔名傾天下的白鳳朱玲姑娘麼?”他的漢語說得十分流利,若然不看他裝束,真不會相信是回人說的。
石軒中答道:“這位正是朱玲姑娘。”朱玲被劄合這麼當麵恭維,不由得嫣然一笑,露出編貝也似的玉齒。這一笑風姿動人,美麗之極。
石軒中繼續道:“劄合老師說得好一口漢語,可見智慧過人者無所不能。”
薑同代答道:“他不但話說得好,而且博覽群典,填詞作詩,已有名家風度呢。這西域維吾兒族中的確是罕見的事。”
白鳳朱玲卻有點兒不信,心想那劄合乃是白駝派中第一把好手,又是掌門人師弟,地位崇高,薑同自然要替他吹噓吹噓。不過一時也不好意思用話點破,因此僅僅淺笑一下,嬌聲嚦嚦地道:“劄合老師年紀輕輕,竟然早在十年前便雄踞貴派第一高手之席,這一點才真令人既驚且佩。可惜前數年貴派初入中原赴碧雞山時,我已不在此處。故此錯過瞻仰貴派獨門武功的機會,大堪嗟惜。”
劄合那雙虎目,竟是停留在朱玲麵上的時間居多。因此她所有的輕顰淺笑,無不入目。這時暗中已知朱玲不信他精通文學一事,不由得極快地瞥視石軒中一眼。隻見麵如冠玉,神瑩外映。倜儻瀟灑中,又流露出端重自威的氣派。令人一見而生出不敢仰視的心情。
劄合浮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想這劍神石軒中,果然是祥龍威鳳,世所罕見。和那麗質天生,玉貌花容的朱玲,果真是極為匹配的佳偶,驀地轉念忖道:“石軒中不過是近水樓台罷了,若然他不是比我早點兒與她相逢,我就不信在奪取朱玲芳心的戰役中會輸給他,即使較量武功,我們鹿死誰手,仍未可知,何況是在情場。”這麼一想,登時又豪氣起來。
薑同因劄會沒答朱玲的話,便代答道:“他乃是童稚時便開始練功,二十歲時,西域已沒有敵手。這十餘年來,功夫自然益發有所增進。不過朱玲姑娘見識過天下高人,我們白駝派的功夫,在姑娘眼中自然無甚出奇。”
石軒中微覺奇怪,由那薑同外貌看來,應該是個性情怪僻。自傲自大的人,但想不到竟是這麼謙虛有禮。隻聽劄合道:“最可惋惜的便是石大俠和鬼母較技的一段,劄合未能躬逢其會。不知石大俠是否準備再上碧雞山?”
石軒中正不知答還是不答,方在思索。朱玲道:“三上碧雞山那是必然之事,但時間尚未能夠確定。隻要確定之後,一定向天下武林朋友宣布,不過可以斷言的,便是為期不會太久。”
劄合微微一笑,凝視朱玲道:“承蒙朱姑娘明示,劄合也許來得及參觀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決鬥了。”
白鳳朱玲見這劄合雖不是漢人,但出言甚有分寸禮貌,談吐文雅,不由得頗生好感。暗忖那霍長青的血仇,正不知如何報法才好。石軒中也有這個想法,和朱玲彼此對瞥一眼。朱玲向他作個無可奈何的微笑,石軒中極輕微地聳聳肩。
這種情形都落在劄合如電神目中,卻以為他們是表示輕視自己之意,不禁勃然而怒。但盡管生氣,麵上反而露出笑容。隻聽他徐徐道:“劄合五年後重入中原,固然另有要事,但尚有一個心願。那便是五年前上碧鳴山時,竟沒有和鬼母交鋒過,這番希望能夠與她較量一次。誰知數目前抵此,據報鬼母以及玄陰教一群香主,都已離山他往。”
白鳳朱玲接口道:“他們剛剛趕出關外去了,你真個來遲一步。”
石軒中白她一眼,心想朱玲雖已背叛師門,和鬼母脫離關係。但在劄合這等毫無交情的人麵前,似乎不該隨便供給消息,以致人家發生誤會。劄合又會錯意,以為石軒中不喜朱玲和自己說話,便又微微一笑。
峰頂廠徑上忽然縱落一人,身手甚為輕靈而有力。石軒中和朱玲揚自掃視,一不覺微訝。
原來這條人影竟又是個漢人,年約四旬左右,手中提著一根碗口粗,三尺來長的短鐵棒。薑同見了這人,便問道:“托師已開關了麼?”
那中年漢子躬身道:“掌門人剛剛已開關。”
石軒中和朱玲一聽,敢情劄合和薑同遲遲不帶他們上峰頂,係因那托克什麼閉關練功。隻不知練什麼功夫,特地跑到這麼遠地方來。
薑同為那中年漢子引見石、朱兩人。他們一聽那人名字竟是徐柏、不由得對覷一眼。
徐柏久已仰慕石軒中英名,這時上前深深一揖。口說了好些仰慕的話。石軒中不好意思板臉孔,隻好敷衍了幾句,徐柏便又向朱玲作揖行禮,朱玲卻一側身避開,道:“你跟我套交情。今日也許看在許多其他的人的麵子上,我不好對你怎樣,但下回碰到,便不同了。”
徐柏驚道:“朱玲姑娘這話怎說?在下一向沒得罪姑娘。”
“但我認識霍長青,你還記得麼?這柄劍是他送給我的呢?”
徐柏麵色一變,忽然仰天冷笑,道:“姑娘既然受他饋贈,自然要為他出頭了。”
朱玲麵色一沉,道:“你敢口出不遜,姑娘如今便要教訓你。”
劄合忽然道:“徐柏不得無禮,朱姑娘方才已說今晚不會對你怎樣,你卻反而頂撞她。這可不是大丈夫所應為,即速向她賠禮謝過。”
徐柏不敢違背,隻好抱拳道:“在下失禮唐突,請來姑娘原諒。”
白鳳朱玲原是在找碴,以便一會兒要動手的話,也有借口。如今這一來,便發作不得,隻好默然不語。劄合又道:“石大俠、朱姑娘兩位可否移駕峰頂一談?家師兄一向也仰慕兩位英名,渴欲一見。”
石軒中毫不猶疑,道:“石某等正該拜見。”
朱玲卻有點不服氣,暗自想白駝派雖然是領袖回疆的大宗派,那掌門人托克什在西域固然地位崇高,但來到中原,可算不了什麼。然而此刻居然擺架子要自己和石軒中上峰相見,竟不相迎。於是淡淡一笑道:“石哥哥你自個兒上峰吧,我不去。”
劄合麵色一變,但瞬即恢複常態。薑同神態也變是極為嚴冷,陰鷙地注視著朱玲,似欲發作而又忍住神氣。
劄合緩和地道:“朱姑娘可是為家師兄架子太大麼?”
朱玲嫣然一笑,道:“劄合老師快人快語,既然你如此坦率,我也不必隱瞞,正是這個意思。”
劄合朗聲大笑,道:“痛快,痛快。像朱姑娘這等巾幗奇人,劄合此生還是第一次遇到。實不相瞞,家師兄年逾七十,雖然壯歲時曾練武功,但如今年邁力衰,上落崇嶺,實在不便。”
石軒中、朱玲兩人聽了,僅有不信之意。須知大凡可以樹幟一派的武功,必須內外兼修。白駝派的獨門武功他們雖不深悉,但久傳陰風掌陰毒無比,這等功夫少不了內功為根基。那麼以一派的掌門人,一身武功可想而知,哪能七十餘歲便年老氣衰得行走不便。不過劄合既然這麼說了,表麵上倒不能不信。
朱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令師兄竟然比你年長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