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軒中陪他歎息一聲道:“怪不得玄陰教橫行天下,而其他的邪派人物無一嫉妒幹撓,敢情以前有這一般前因。”
史思溫突然道:“老前輩請恕冒昧之罪,敢問那個身兼備名山大派武功絕藝的宮天撫,是不是正派長老合力訓練出來的人,準備和邪派那個傳人對抗?”
天鶴真人矍然看他一眼,道:“這一猜正與貧道忖度之意相同,除了此故,各派豈肯以絕技傳與外人?”
石軒中聽了,這才明白天鶴真人所以會請自己看他麵上,勿傷官天撫性命,原來有此緣故。
“以貧道看來,各派老友所合力訓練出來的傳人,對付邪派各能手都可以應付。但對付碧雞山鬼母冷婀,一則鬼母練有與道家罡氣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奇功。二則他火候尚淺,定難與之匹敵。貧道如非心褊氣狹,一怒之下,隱遁洞庭之濱,而及時以貧道本門氣功相接宮天撫,則鹿死誰手,尚不可知。然而悔又無及,隻盼軒中你仗天下最正宗的劍術贏了鬼母,則邪派諸凶斂跡,天下重放光明。至於那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則是武當支派,冰生於水,青出於藍。為人雖偏激自大,尚不列入妖邪之列。你如以寬大為懷。則可置諸不理。希望你三思貧道此言……”
石軒中恭容道:“老仙長金石良言,不吝教誨,在下敢不銘諸心版。”
他們這一番暢論之後,不覺已是近午時分。阮均忙去張羅麵食款客。史思溫也幫忙。兩人在廚中一麵忙著,一麵談論起剛才天鶴真人的話。
史思溫歎道:“想當年,武林中風雲變幻,咱們卻無緣參與,真是可惜。”
阮均也附和道:“咬大哥說得是,但想起來小弟更慘。你現在已踏入江湖,而小弟則還是毫無成就,年紀又太輕,連身負血仇也無法去報。”
史思溫趕快安慰道:“阮兄弟可別著急,凡事必須忍耐而後能夠成功。剛才聽老仙長提起邪派高人中,有一個是鐵扁擔鄧長白,我想黑心腳夫陸貢一定是他的傳人。這樣說來那陸貢也是列入邪派高手諸人中的一個。你隻要輕舉妄動,可能便會遺憾終身呢,阮兄弟莫怪我直言。”
阮均環眼中進出淚光,道:“史大哥愛我之心,小弟豈能不知,如果我有你這麼一位哥哥,那就太好了。”
史思溫誠懇地道:“阮兄弟,你我甚是相投,我也沒有兄弟,如不嫌棄,咱們結拜為異姓骨肉如何?”
阮均喜形於色,連聲說好。兩人不拘形式,就在廚房內向天跪拜,結為兄弟。
阮均忽然愁道:“好不容易有個大哥,卻不知石師伯幾時要走,便得分手。”
史思溫也露出依依之色,道:“最好能夠多聚幾日。我在這裏,好像能夠忘掉自身煩擾,真不願立刻離開你哩!”
這時麵食已弄好,端將出去,兩人分別向師長稟告結為兄弟之事。石軒中看見阮均那雙環眼中露出的神色,知他心意,便說出過幾日才離開。阮均甚喜,向石軒中拜謝過。
飯後,阮均拉了史思溫出去泛舟,湖波一片白茫茫,清風徐來。史思溫披襟迎風,心曠神恰,真個暫時放下心事。兩人指點湖景,高聲談笑。阮均一手操舟,卻疾馳如飛。史思溫發覺了,問道:“均弟你這是要趕到什麼地方?”
阮均神秘地笑一下,道:“大哥你稍安毋躁,我帶你看看一樣東西去,包你稱奇不置。”史思溫見他尚是孩童心性,便不追問,靜等那令人驚異的事物出現。
舟行如矢,貼水飛駛,不久工夫,已將近靠岸。史思溫遙臨四下形勢,但見路岸上不遠有一個村落。犬吠雞鳴之聲,依稀可聞。除此之外,隻有蘆葦和岸上樹木,並無出奇的事物。他暗自笑一下,想道:“我這位義弟葫蘆中不知賣什麼藥。等會兒別出乖露醜,已經很不錯哪!”
正想之時,船已泊岸,卻不是在村前的小碼頭。兩人上岸後,阮均神神秘秘地直向樹林走去。鑽入林中之後,一直摸到樹林邊緣,對麵二十餘丈遠,已是那座村落。他忽然一縱身竄到樹上,熟練地勾住一段橫枝,招手道:“大哥你也上來。”
史思溫應聲而起,俐落輕靈地站穩在旁邊,問道:“現在可以看得見了麼?”
阮均舉手遙指那個村落,道:“大哥自己請看吧。”
史思溫如言一看,眼光首先落在最靠外麵的一座小屋子。卻見這座屋子雖然簡樸,但有一個小花圃,坐落在屋子右側。此時百花並陳,研豔映眼。史思溫心中一動,想道:“不意在這等地方,居然會有這麼雅致的花園。”
左側的窗子開得甚大甚低,此時完全打開,房內一覽無遺。隻見房內陳設簡陋,一看而知不是富足之家,但極之整潔,可以當得窗明幾淨四個字。一張寬大的木床靠在最內的牆壁下,此時帳子高撩,床上半躺著一個少女。雲鬟不整,麵色蒼白,正向窗外的花園注視。
不問可知這座小花園,乃是為了床上這個少女而設。這種布置在大戶人家不算稀奇,但在這等荒僻窮困的小村落中,卻就叫人訝異不置。
史思溫目力迥異凡人,當然看得十分清楚。但他乃是拘謹守禮之人,正與他師父石軒中一樣,故此連那少女麵貌都沒有看清楚,便移開目光。他搜索那村落好一會兒,並沒有見到其他新奇的事物。心中微感不悅,想道:“這位義弟也恁般不知禮節,叵說此間有好奇之處,僅有那座花園。但窺人閨閣,成何體統。”
阮均用手肘輕輕推他,問道:“大哥可瞧見了沒有?”
史思溫搖搖頭反問道:“均弟你常常到這裏瞧看嗎?”
阮均並不否認。還自惋惜地道:“是呀,但小弟我一點兒也沒有下手的方法。大哥你可瞧清楚了那位姑娘,她整天都是這樣子臥著不動,永不離開那房間。”
史思溫甚感不悅,低哼一聲,方自籌思較為婉轉的話教誨義弟。阮均道:“大哥的眼力當然看得清楚,可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史思溫聽他言中另有含意,但他始終不肯向那少女所臥之處細看,便問道:“你說什麼東西?”
“在她床前的那盆花呀,大哥你瞧見麼?”
史思溫依言一瞥,忽然凝定在少女床前那盆花上。那是一盆蘭花,如今隻懸著幾片碧綠明淨的長葉,並沒有花。那種脫俗出塵的姿態顏色,一望而知乃是蘭中異品。
他瞠目瞧了良久,才籲一口氣,道:“均弟,我不知說得對與不對,這盆蘭可能便是咱們玄門中人認為的千載碧蘭。尋常的蘭花,絕沒有這種碧綠得像透明的顏色。同時咱們遠遠望去,已仿佛能夠嗅到那種清香。”
“大哥說得好。”阮均快活地道:“可見大哥眼力不凡。這盆蘭花正是千載碧蘭,玄門中人若然得到,供養在丹室之內,行那吐納之術,可以省卻攝心苦功。而這千載碧蘭的果實百年一結,服者有起死回生之妙。如是玄門羽士得服,可抵一甲子苦修之功,大哥我可說得對麼?”
“正是這樣。”史思溫現在也不忌諱窺人閨閣,一直凝望那盆千載碧蘭:“我還在奇怪均弟你年紀輕輕,何以見識淵博至此?”
“不怪大哥奇怪,像這等玄門至寶,雖然出名,但我練武之不暇,何能與師公論及此?
事實上那救我一命,攜我來拜列師公門牆外的林老先生,平生雜學極精,於醫道尤見高明。
他第二次重來,留下一卷手錄醫學秘本,並且與師公談論了七日七夜,由此師公盡傳他的醫道。林老先生之意,卻是想請師公轉將醫道傳授給我。其後師公因我不宜分心,除了練武之外,隻能讀點兒書。直到去年,師公才傳我醫學。故此我對於天下各種藥物之性,以及各種奇花異果,都詳熟於胸。”
史思溫讚許地笑道:“想不到均弟依博學多才,為兄失敬了。”
阮均忸怩而笑,道:“但小弟卻還不會醫人呢!”
史思溫忽地又注意那少女房中,原來此時有個中年女人入房,走到床沿邊坐下,和那少女談笑起來。雖因太遠,聽不到她們說什麼話,但從她們的笑貌神情來看,顯然是一對感情款洽無比的母女。但見那少女一麵說話,一麵伸手摩挲花盆,自然流露出對這千載碧蘭的熱愛。
史思溫恍然大悟,輕輕道:“均弟你不忍奪人所好,無怪有下手不得之歎。”
阮均忽然道:“也許明日此時便會結實呢!”
史思溫不是內行,看不出來。阮均解釋道:“我閑日中不時來此看看那千載碧蘭,但今日看來顏色倍豔於往日。據經上記載,凡是蘭葉綠於往日,便是結實之兆。此花結實有一定時刻,必在每日晨間卯時。現在已過了卯時,仍未結實,那麼一定是明日了。”
史思溫道:“師公可知道此事麼?”
阮均道:“我一發現,便曾稟告他老人家,但師公隻微笑不語,歇了一會兒,才說出仙品神賜,自有前緣這八個字。我想不出他老人家有什麼玄機,以後便沒有再提過這樁事。”
兩人又看了一會兒,見到那母女情深款款,那少女荏弱的手,不時摩挲在花盆上,任何俠義中人,雖明知那千載碧蘭實有脫胎換骨之功,但這已是有主之物,況且那少女似抱病纏綿床第,誰也不忍心覬奪。
回程時,阮均告知史思溫說,那位姑娘患了嚴重的房病,她之所以不死,全仗那千載碧蘭的香氣。他查明那位少女姓白,家中人口甚是簡單,父母雙全,還有一位兄長,父母和哥哥都對她極為愛護。為了她天性愛花,特地由對岸遷來此地,布置了這麼一個小花園。花園中的花卉曆時數年,才有今日光景。她的父兄俱是湖上漁民,生活清貧刻苦。
阮均最後又說,假如不是那千載碧蘭明日會結實,而那姓白的少女服下之後能夠立刻痊愈。他已立誌學會醫術之後,首先設法醫好這位連弱可憐的少女,方肯罷休。史思溫頗為讚許。回到小桃源,各自休息到午膳時,這才起來。下午練功之後,兩人又聚在一起。縱談一切。史思溫發現這個年方十四的義弟,年紀雖輕,但胸中學問淵博,思想也甚成熟,全然不似同齡的小童。同時又得知他與武當後起之秀鐵膽吳士陵已結拜兄弟。
石軒中也不辜負此行。原來他與天鶴真人盤桓了一晝夜之後,天鶴真人已深知這位一代大俠胸襟磊落,為人正直異常。遂將青城獨步一時的氣功,傳授給石軒中。尋常人練這等道家罡氣,最少也得練一甲子之久,才能有點兒成就。但石奸中一則本身所築的根基功夫,乃是玄門正宗之學,比旁人占莫大便宜。二則他天資過人。加上曾經屢服靈藥。有這兩樁原故,是以進境之速,令人咋舌。
天鶴真人要他異日轉授與阮均,以免青城派在他物化之後,失此絕藝,石軒中義不容辭,一口應允。
翌日清晨,史思溫和阮均駕舟直赴那座村落,這兩人俱是好奇心甚盛的少年人,都想著看那千載碧蘭結實之時,是什麼樣子。到達之後,又藏身樹上,遠遠觀看。哪知過了卯時,看千載碧蘭除了越見碧綠明豔之外,竟未結實。
他們悵悵踏上歸途,阮均一麵推舟落水,一麵評論道:“我擔保明日一定會結實了。”
他跳上舟,又道:“但明早我卻懶得再來看了。大哥試想,那種天地間之奇寶仙品,卻讓一個凡人眼下,我們在一旁垂涎目觀,竟是何種滋味呢?”
史思溫笑道:“仙品神物,自有前緣。均弟莫忘師公此言。”
阮均放聲而笑,道:“好大哥你不說良心話,也罷,再不談這件事,反正那位白姑娘荏荏弱弱,看來怪可憐的,給她服了也好。”
林中忽然傳來一聲極低的冷笑。阮均話剛說完,自家聽不見,但史思溫卻聽得清楚。麵色陡變,驀地倒縱出去,在空中一個轉身,麵向樹林,那樹林中毫無可異之處,史思溫不肯服氣,直撲入林中,極快地搜索。阮均甚是機警,一看史思溫的動作,便知有異。也未追問,迅速地躍上岸來,徑向林外包抄圍搜。可是他也一無所獲。驀然轉身,遠遠隻見房中臥在床上的少女,正支起半身,詫異地看著他。
阮均嘻開闊嘴,向她笑一下,便鑽入林子。走到岸邊,隻見史思溫一麵狐疑之色,已屹立舟中,阮均問道:“大哥發現了什麼?”
“我分明聽到一聲冷笑。”史思溫凝重地說:“我相信絕不會聽錯。但如果真有個人發出冷笑,則此人身法之快,遠在你我之上。”
“除非那廝熟悉此地形勢……”阮均道:“否則一定會由右邊鑽入另一個林子中,多半會從左邊出林。我立刻圍抄時,卻不見絲毫動靜,反而……”他嘻開嘴笑了笑,史思溫問道:“反而什麼?”
“反而我傻頭傻腦地東張西望,走得又快。那白姑娘奇怪地坐起來,雙眼睜得大大瞧著我,真是多麼不好意思。”
史思溫大笑一聲,看他揮槳駕舟出湖,片刻間,這一葉扁舟已隱入蒼茫湖波中。
這時,林中一個人款步走出來。此人年紀僅在三十左右,一身華服,襯托起俊美的麵容,直是濁世翩翩佳公子。他站在湖邊,望著茫茫一片白水,唇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然後向左邊的蘆葦中走去,眨眼間已拉出一條小船,跳落船中,飛駛而去。小舟去勢神速無比,較之阮均的小舟尚有過之。頃刻間也隱人茫茫湖水之中。
中午時分,這個小村已熱鬧起來,漁民紛紛回來用中飯。白家父子兩人,也回到家裏。
他們一入家門,便先到那少女房中。
少女一見他們回來,便喜孜孜地招呼過,然後秀眉一顰,訴苦道:“爹爹,這兩天早晨,都有人在花園外出來,我著實怕得很哩!”
她的父親用粗大有力的手掌,輕輕捏一下她的麵頰,道:“這地方難得有生人經過,你不理會就是了。”少女道:“但我怕啊!”
她的哥哥睜大眼睛,道:“妹妹可曾看清,兩日來都是同一個麼?”
她點點頭。她哥哥指著窗子,對父親道:“這扇窗太大,又不能關起來。我想明天遲一點出湖,看看那家夥是什麼人。”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好吧,娟娟不要害怕,明天讓我們看看那人是誰。”
下午白家父子兩人,複又出湖打魚,村子一片寧謐。白娟娟的房中彌漫著特別的香氣,她呼吸著這些香氣,但覺身體和心頭都舒適寧靜無比。每日下午都侵襲她的潮熱,今天竟然偃旗息鼓,沒有來犯。
翌日早晨,她不時驚疑地向窗外張望,雖然想起父親和哥哥都在隔壁,心中稍安,但直覺得這兩天見的那人,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神秘。她沒有見過那人的麵孔,隻看了他的背影,這個背影出現和消失都十分迅速,她根本也看不清楚。正是這樣才有一種神秘之感,使她怔仲不安。
已交卯時,她的父親母親和哥哥,都輪流來看她。這天她顯得精神煥發,若然不知底蘊的人,一定看不出她有病在身。早餐已弄妥,她的雙親和哥哥都在外麵進食。她傾聽著進食時的聲響和他們的談話,心頭洋溢著一股親情,是那麼溫暖,她幸福地微笑起來。
在她床頭那盆碧綠的蘭草,忽然吐了同一股時談時濃的香氣。她深深吸了幾下,但覺渾身骨髓都注滿了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坐起來。隻見那盆數年來未開放過花朵的碧蘭,此時在中心處不知何時已長出一支綠梗,長達一尺,粗如小指。在頂端處出現了一個花蕾,大如拇指。
她驚喜交集地瞧著這盆蘭花,正在想怎的早先沒有看見這支碧梗和花蕾?忽然心中一震,突然移目投向窗外。隻見一個華服公子,站在花園之中。
她已看清楚他的麵容,雖然是個少見的俊美男子,但她那潔白如一片冰雪的心靈上,卻感到這個人有一種迫人的震懾人的派頭。她感到十分驚駭和不祥,一種像噩夢的可怖陰影,籠罩住她。
那個俊美的華服公子微微一怔,有如電光般的眼光,畢直從她眸子裏射入她的內心。似乎因她的惶亂驚慌的眼色而感到訝異,故此要看清楚她內心中的意念。白娟娟感到自己絲毫也不能隱瞞,她努力掙紮地移開眼光,尖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