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仁君忽然信心倍增,她從這個醜陋的師兄處,獲得力量。於是她把麵幕揭開,以作無言的答複。費選眼光到處,隻見滿麵血光,還有一個個大如拇指的洞,麻麻密密地布滿麵上。這些肉洞內都閃射出血光,刺眼之極。他記起自己親手放下的那窩巨蟻。現在一看見她麵上的血洞,登時想像到那群巨蟻在她麵上咬噬的情形。不由得陣陣毛發悚然,痛苦地喊叫一聲,掩目退開。
龐仁君也如受雷轟,趕快放下麵幕。順手摸摸麵頰,便發覺麵上的斑痕比以前更大更深。於是她明白是什麼緣故了。此後她足足不理睬費選達一年之久。無論費選如何哀求解釋,說他並非為了她的麵貌而嫌惡於她等等,但龐仁君死了心,不再想及容貌之事。這時她已是五旬許人,人生已過了大半,其實也可以放開這等事了。
日子一久,她又漸漸與費選和好。晃限又是十餘年過去,他們認為實力已足以和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陽子一分高下。便離開陰山苦海,召集舊部,約定在皖山天柱峰烏木禪院報到。
不料……
此時龐仁君自知離死不遠。萬念俱灰中,鬥地想起師兄費選之所以不顧而去,一定是因為她相貌奇醜,在這性命交關之際,終於以自己生命為重,是以棄她如遺。想到這裏,不由得伸手摸摸曾使石軒中吃驚而呆視了一會兒的麵龐。
前麵丈把遠便是一道清溪,她奮起餘力,走將過去。舉步時獨自搖曳生姿,婀挪動人之極。到了水邊,俯首一瞧,隻見水波蕩漾出現了一個螓首蛾眉的佳麗麵影。
她用手摸麵時,已發現光滑異常。但她不能相信手指的感覺。故此走到溪邊照看一番。
哪知水麵反映出來的麵容,竟是昔年那張絕豔的麵龐。龐仁君大大怔住。歇了一會兒,想到師兄費選若是見了她這副容顏,該會如何後悔。一時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突然仰天厲聲而笑。
石軒中在那邊已挖好一個大土坑,但他沒有過來。側耳聽著龐仁君淒厲的笑聲,一聲比一聲低沉,生像燈盡油枯,氣力已不續似的。他明白這個老魔女滿懷心事,悲痛不堪。現在隻好由得她盡情發泄,再過片刻,就是替她埋屍之時。
忽聽龐仁君尖銳地哼一聲,石軒中微覺一怔,但探頭出來張望。隻見溪邊除了老魔女龐仁君以外,還多了一人。他的目光河等銳利,一瞥之下,已看出那人乃是苦海雙妖之一的費選。
費選那張骷髏也似的麵孔上,居然也有表情,一望而知他此刻的心情是尷尬、羞愧交集。他低沉地道:“仁君妹妹,我也不知自己曾經做了什麼事。啊,你別這樣瞧著我,你罵我打我都行,但求你別這樣地瞧著我……”
龐仁君忽然收回冷冰冰的眼光,低頭歎了一口氣。石軒中是局外人,因此看得十分清楚,那龐仁君本來右掌開闔幾下,好似運功行氣,準備一掌斃敵的樣子,但歎氣之後,便放鬆了手掌。由此可知費選對她數十年來的水磨功夫,並沒有白用。
“仁君妹妹,為什麼不理睬我?我先下逃開後,見沒有人追趕,立刻回去探看。隻見你一直向這邊疾奔,那姓石的小子沒有為難你麼?唉,你臭罵我一頓吧,行不行?”
龐仁君淒苦地笑一聲,搖搖頭。她那種悲苦的笑容,的確動人心弦。
費選數十年來,都將那副隱藏麵幕下的麵龐,想像作她未破容前的樣子,一向拒絕憶起她被毀後可怕的樣子。如今奇跡似地呈現在他眼前,果然是這麼一張日夕難忘的臉孔。這使得他特別動情,內心脆弱異常,她輕輕一笑,已足銷魂。
像費選這種陰狠的人,平生善於隱藏內心情感,不使流露於麵上。因此一流露出來,的確令人心弦震撼。龐仁君一腔恨毒,忽然被費選兩滴淚珠,溶解得無影無蹤。
“仁君妹妹。”他低喚一聲,嗓音變得有點兒嗚咽:“現在縱使我立刻死在當場,也心滿意足。”她驚異地嗯一聲,隻聽他又道:“本來你可以一掌把我擊斃。”他歇一下,歎息了一聲:“但你終於放過我,足見你對我果然有真情。我雖死何憾,雖死何憾……”她沒有作聲,事實上她也不能說話。
“你如果肯寬恕我,咱們趕緊離開此地,以後永不踏入江湖。來日無多,妹妹,我要好好地和你聚一下,我發誓要令你事事滿意,這次讓我戴你的麵幕吧!”
她喉頭咯咯數聲,似是想說話而說不出來。然後,她用極悲慘的目光望著他。
費選大驚失色,叫道:“仁君妹妹,你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啊,你眼中的意思是說可以寬恕我,可是現在已太遲了,是不?為什麼呢!”他一麵叫,一麵往後退。石軒中這刻看不見龐仁君的麵貌,因此十分奇怪費選何以忽然會退開。
但見費選退到溪邊,龐仁君突然淒厲地叫一聲。費選驚得腳下不穩,撲通一聲,掉在溪水中,以費選的一身上乘武功,居然會跌倒在深不過兩尺的清溪中,可以想到他心中該是如何震駭,才至於這樣。
那費選一跌即起,騰身飛退到對岸。溪水波紋蕩漾中,龐仁君低頭一瞧,忽然凝住不動。水紋漸息,慢慢回複可鑒人毛發的鏡麵,她眼看水麵現出一張老婦人的麵容。
剛才獨自駐在她身上的青春,轉瞬間已忽然遠逝。不知芳蹤何處。在這麼短促的時間內,體驗到青春與衰老的味道,事實上很難適應。凡是好的事物,人心總嫌其少及時間短促,青春尤然。同時她又想到費選之所以後退不迭,一定是因為她頓時變得衰老之故。這是她最難以忍受的。
她揮手尖聲嘶叫,費選知她心意。便悵惘地道:“妹妹,你肯為我施展碧血箭功夫,我感激不盡。事到如今,許多是人力無能挽回。我算是與峨嵋及石軒中結下大很,日後定必盡屠這幹人,以尉你泉下之靈。”原來他已看到嘴內的斷舌。剛才所以後退,事實上不是為了她迅速變為衰老而致,卻是為了她嘴中尖叫時那半截舌頭的可怖樣子。假定換了別人,肢體損殘得再厲害些,他也不會在乎。但龐仁君之傷便大大不然。
石軒中聽到費選此言,不由甚怒。突然湧身一躍,高達五丈許,淩空飛馳而去,口中宏聲怒喝道:“費選你全無人心,複又口出大言,石軒中在此”人隨聲至,恍如飛將軍由天而將,聲勢赫赫驚人。費選駭一跳,辟易數步。石軒中已到了他頭頂上空,忽然發出劍嘯之聲,一道光華,電罩而下。
費選怪眼一閃,已知吃定大虧。這是一則對方身法、劍術俱淩厲無匹,本就難以招架。
二則對方作了先機,趁自己心神稍亂之際,乘隙抵瑕罩將下來。當時隻好怪叫一聲,雙掌齊出,先抵擋一陣再說。
隻聽石軒中口中微噫一聲,劍光倏然暴縮,化為一倏銀蛇般,緣著他右掌轉個圈,寒氣侵肌。費選機伶伶打個冷戰,暗想右碗一定完了。念頭尚未轉完,石軒中已飄身落在清溪彼岸。他低頭一看,右腕安然無恙,不由得大怪。卻聽石軒中道:“龐幫主你不想我傷他麼?”他雙目注視著身體微佝的龐仁君,竟不理費選。
龐仁君點點頭。石軒中回首瞧視費選,怒聲喝道:“姓費的立刻給我滾,下次若遇上我,方叫你曉得石某之劍鋒利與否。”費選心中十分沮喪,一言不發,疾躍而去。
石軒中眼光瞥掃過龐仁君的眸子,立刻發覺這個一代女魔命在頃刻,輕嗟一聲,道:
“龐幫主可有需我效力之處?”
地低下頭,身軀搖搖欲仆,石軒中忙伸手扶她。她一手抓住石軒中手腕,五指微顫,但力量奇大。若非石軒中已會易筋換骨,這一抓已禁受不住。於是她完全衷心佩服這個青年劍客一身功夫造詣,的確是武林百載罕見的奇才。隻因她剛才這一抓,石頭也得被她捏碎。
她示意他一同蹲低,而後在沙上寫道:
“瀕死之際,胸中空空蕩蕩,無所掛礙。石劍俠骨義膽,劍術淩蓋古今。異日必能領袖武林,宇內稱尊。我有手抄本一部,藏在紫湖山麓野鳥洞中。此手抄本內乃我先父畢生摧摩天下各派武功,擷精采華,盡錄其內。水靈子之玄陰真經,先父亦曾瀏覽,故錄之至詳,你可取以參考。洞中尚有先父及我平生所聚之奇珍十二件,俱稀世之寶。得一已足以富甲天下,並以送你。惟欲入該洞,必須殺生。”
寫到這裏,忽然僵木不動。石軒中知她已死,暗自嗟歎一聲,把她的屍體抱起來。低頭一看,隻見她滿麵皺紋,老耋不堪。大有一朝春盡紅顏者之概,令人不忍再睹。
他將龐仁君葬好,便回烏木禪院,竟然忘記將沙上清晰的字跡掃掉。因為他這個人一向光明磊落,胸襟衝淡。無論什麼寶物,都不會令他動心,是以這回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烏木禪院中傳出梵唄之聲,一股檀香味道,飄浮在四周,石軒中覺得在壯嚴虔敬中,似乎還有點兒悲哀的意思,心知定是在收葬慘死的和尚,便不即入。順腳踱到禪院側麵,那兒已是懸崖的邊緣,禪院院牆到此為止。壑下雲霧絛繞,叫人莫測其深。山風吹得衣袂飛揚,石軒中站在最邊緣處,覺得好像站在雲霧之上,禦風飛行著。
忽覺身後有點兒聲息,石軒中立刻奇快無倫地轉個身,隻見血印禪師含笑站在身後。老和尚合十道:“石檀樾好靈的感覺,貧衲佩服。”
石軒中忙抱拳道:“原來是大師駕到,在下因貴院法事未畢,不敢驚動。”
“沙門大劫,幸得檀樾解救,貧衲正不知何以為報。這番石檀樾忽然駕臨荒山,敢問貧衲有所能效勞之處麼?”
石軒中忙道:“不敢當得大師此言。在下此來,僅僅請問大師一事,便是拙徒史思溫,前日在湘潭崔偉師叔家動身來此,未知可曾謁見大師否?”
血印禪師搖頭道:“令徒並未到此。”
石軒中立刻焦慮起來,暗想史思溫一定是半途為玄陰教之人截住。但麵上卻不露出來,含笑道:“多謝大師賜示,既然拙徒未曾來到,在下尚有要事,必須立刻下山。”
血印撣師道:“檀樾何須匆忙至此,請到敝院待茶,稍談一會兒……”
“在下實有要事,唯其如此,更覺山中歲月之可羨。赤陽子老前輩今日何以不見?實在遺憾。”
“家師自三年前已靜居於偏院,不理世事。苦海雙妖適才如能侵入,他老人家也不會動手,而任他們淩侮。此所以貧衲早先實在焦慮,那龐仁君下落如何?檀樾可曾追上?”
石軒中能夠了解這等佛門高僧的行徑,故此並不奇怪。當下將經過情形一說,血印禪師聽得直念佛號。石軒中說完之後,便告辭下山。
這天來到了武昌府,城郊春光彌漫,嫣紅姹紫,彩色繽紛,奪人眼目。石軒中絲鞭輕搖,緩轡徐行,一麵賞玩這一片春光,一麵測覽踏青仕女。忽然觸起心事,劍目緊鎖,不知不覺催馬落荒而行。也不知走了多遠,遊人已杳,一片靜寂,但景色似乎更加悅目。
失落了許久的情懷,忽然又重抬回來,一絲悵惘空虛之感,逐漸在石軒中心頭擴大。
假如現在有一個人,和他並肩觀賞這一番春光景致,這種悵惘絕不會湧上心頭。可是這個人兒,如今卻和另一個美少年廝聚在一起。他幾乎可以想像出她含笑和那美少年說著知心話的神態。這個想像使得他渾身不安,心裏十分焦躁。因此剛才忽然落荒而走而尚不自覺。
前麵有一片斜坡,綠草如茵,甚是好看。他跳下馬,惘然地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出了一會神,春天煦暖的陽光,照得他有點兒燠熱。四周浮升起一種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氣味。他仿佛掉入一個舊的夢境中,一切都那麼相似和熟悉。朦朧飄渺的舊夢,卻沒有令他勾出任何一幅鮮明的圖畫,隻是一種熟悉的,使人惆悵的感覺而已。
坡那麵忽然飄起一縷清細的簫聲,嫋嫋飄散在春光正盛的城郊。
石軒中的心魂隨著那一縷簫聲,忽又躍在另一個夢境中。但夢中的人,卻仍然是豔色無雙的朱玲。簫聲如怨如訴,如泣如慕,仿佛有一位美麗的少婦,徘徊在春花盛放的園中,思念著遠方的人兒。值此良辰,自顧形單,芳懷寂寞難道,於是對花歎息。
石軒中輕輕歎息數聲,他深深嚐過相思的苦味,直至如今,仍然未能擺脫。這一陣簫聲,勾起他好久以來一直抑壓不去想及的愁懷,內心為之一陣顫栗,起了深刻的共鳴。他知道這世上多的是曾經遭遇過愛情合楚的人,故此在情感方麵的表現,常常會得到共鳴。這位吹簫的人,必定也是千古傷心人,才能吹奏出這麼婉轉有深致的簫曲。於是起身信步走上坡去,瞧瞧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上去草坡,四看一眼,忽然定住在那兒,東風吹拂起他的軟薄衣衫,益發顯得豐神如玉,俊美絕倫。
在草坡那邊,卻是一座疏落的桃林。桃花如繁錦般綴在枝頭,紅霞映眼。林邊一株桃樹下,一位麗人坐在一方青石上,兩隻欺霜賽雪的玉手,橫執著一支簫,擱在膝上。她也看見了坡頂的人,登時臉上的表情完全凝結住。但仍然是極端美麗的臉龐,樹上嬌豔的桃花,相映之下,全部變得黯無光采。
石軒中在內心大聲叫喊著:“玲妹妹!”可是他嘴唇緊閉得有似用石頭雕成。他還要等明白了宮天撫和她沒有什麼特別關係之後,方叫得出來。
朱玲腦中嗡嗡直響,有點兒昏沉沉的,根本就想不起任何事,也不會出聲喚他。因為經過以往多次誤會,現在非石軒中先叫喚她,她下意識中不會讓自己先招呼他。
這是一幕微妙而奇異的重逢。當他們都遠離得彼此不知蹤跡時,他們時時會覺得對方就在咫尺之近。可是如今相距不過兩丈,彼此清楚地看得見時,卻感覺到相隔著千山萬水之遠,比一個陌生人更覺陌生。
朱玲直覺地感到石軒中已經成熟了,不但昔年俊美豐神不減,還多了一份男子漢氣概。
石軒中同樣感到朱玲身上已尋覓不到那種放任嬌縱的野性。而由於一絲幽怨之色,加添了一種端莊矜持的風情。大家都好像變了。
他們凝視著對方好一會兒工夫,漸漸恢複常態。朱玲忽然想起宮天撫林後解手,現在該要回來,登時慌亂地移首四望。石軒中猜出她找尋什麼人,腦中轟一聲,滿麵通紅。口中恨恨地哼一聲,倏然回身便走。朱玲見他忽然隱沒在坡後,不禁站起身軀,玉手微伸,作出要挽留他的樣子,但口中沒有發出聲音。反倒是山坡那邊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越走越遠。
你道朱玲何以突然在此地出現?原來當日她惘然循著地洞回石廟,腦中一直為了宮天撫之死而混亂得很。出了石門,剛剛踏上石階,忽然聽到左近傳來一點兒極低微的聲響。
朱玲為人聰敏無比,這一點點聲息傳入耳中,竟比一個轟雷還要使她瞿然動容,立刻停步不動。歇了片刻,那種響聲複又傳入耳中。她循聲細察四麵牆壁,卻沒有絲毫跡象。心念一轉,疾躍上去,繞到廟前,腳下可就弄出聲響。宮天撫橫臥地上,麵色灰敗,四肢僵硬。
朱玲嚶然哀啼數聲,抱起宮天撫冰冷的身體,奔入竹林中。
石廟下麵秘室中的人,甚至可以聽到朱玲擦竹而過的聲音。陰陽童子龔勝暗中舒口氣,隨即決定立刻返回碧雞山去。他命那頭目萬公明出去查看朱玲走了多遠。萬公明從內室出來,向少年李平眨眨眼睛,便啟門出去。石門一開,一股旋風疾卷進來。萬公明首當其衝,慘叫一聲,首級飛墜地上。那少年駭得雙腿軟了,隻見劍光一閃,當胸刺入,立時了帳。
室中出現一人,正是一鳳三鬼中的白鳳朱玲。她心頭恨火熊熊,以殺敵為快,故此身上雪白羅衣已染上不少血跡。她神速地將宮天撫放在一張臥椅上,然後仗劍逼到內室門口。陰陽童子龔勝屹立在門內,赤手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