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一會兒,仍沒半點兒頭緒。他轉得久了,連方向也攪得有點迷糊,額上汗珠流下來,倒也不知是冷汗抑是熱汗。要知這把火乃是他所放的,若果他把自己人燒死其內,豈不鑄下大恨。同時也因邊跑邊吹簫,內力已感不繼。驀見前麵一片空地,約有十丈左右寬廣,因本是露天院子,故此沒有火焰。他躍過去,登時覺得如釋重負,忙忙換一口真氣,換氣時便停止吹簫,忽聽另外那一縷簫聲,生像就在附近處發出。四麵一望,都是烈焰火海,焉能藏匿住人。
再一留神,猛可為之一愣。宮天撫想道:“這一闋宇內清平,乃是降魔妙音,非遇強仇大敵,絕不輕易吹奏。否則耗損元氣,太不劃算。但她居然奏起這闊字內清平,莫非正與什麼大敵舍命相持?”想到這裏,更加著忙起來。繞著這一塊空地四處瞧過,都不可能有人容身。可是不論走到哪裏,那一縷策聲總是像在他身畔不遠發出。
宮天撫愁眉苦臉地繼續找尋,身形疾如飛鳥,硬撲入火海中,忽見前麵一道長大火龍,由半空直砸下來,登時倒退不迭。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四萬八麵都是房屋倒塌的巨響。宮天撫叫聲苦也。亡命般複向前衝。隻因如今火勢已完全遍布全莊,別說是個大活人,便石頭也得燒熔。
簫聲不絕,一味在他附近響個不停,但卻無處捉摸。宮天撫把心一橫,直向火中撲去,忽見不遠處有個洞穴,還有石階直通地下。他毫不猶疑,直撲進去。人得下麵甬道,但覺悶熱之甚,簫聲卻反而微弱得快聽不到,分明又離得遠了。
宮天撫運功抵禦火熱,猛可用青玉簫敲一記腦袋,自語道:“我怎麼傻成這樣子?她分明就在地下。故此在上麵找不出簫聲來路。”往前走了兩丈許,忽然變成絕路。他疑惑地觀察一下,想道:“有什麼理由相信這條甬道會這麼短呢?”想著,走上去用簫一敲。當地大響一聲,原來遮斷去路的並非石牆,而是整塊的鋼板,不過油成粉白色,乍看以為是石頭而已。
他努力冷靜下來,四麵觀察,突聽那麵鋼板當地大響一聲,他星然顧視,知道板後有人,因聽到聲音而回報。這時他反倒不忙了,留神觀察甬道,隻見空無一物。幸得他自力奇佳,洞口那邊又有火光閃映進來,是以他如在白晝視物。
忽然發現一丈高之處,有塊方石好像顏色有異。他本深諳這些消息埋伏,以及各種陣圖之術。此刻再不猶疑,躍將下去,伸出左掌貼在上麵,身軀便吸附在上麵。在他躍起之時,右手青玉簫已橫街口中,騰出右手貼在那塊兩尺見方的石頭上,潛運內力吸緊一拉。
呀的一聲,那塊石頭居然應手打開,原來是扇小門,而且這扇門並非石頭,隻是油漆得極像石塊的木板。他為之大喜,伸手進去抓住一支精鋼扳手,往外一板,隆隆隆響聲不絕,隻見那塊堵住去路的鋼板緩緩上升。裏外有一空隙,立即簫聲滿耳,原來是從鋼板那邊透出來。所吹奏的正是甚耗元氣的字內升平之調。
他飄身下來,再過去丈許又有一扇鋼板擋路,把中間這一截封成死窟。當中站著一人,是個少年書生打扮,手中持著一支玉簫,正在吹奏。
宮天撫喜心翻倒,大叫道:“朱玲,快點出來。”
那位吹簫的書生正是朱玲,這時簫聲微弱,人也搖搖欲倒。
宮天撫定睛看清楚一幅奇景,不由得毛發俱堅。原來在這丈把方圓的小地方,地上竟然擠滿了盈千盈萬的巨蟻,有尺許厚。但朱玲所站之處,卻空了有兩尺方圓沒有一隻巨蟻。他一躍而進,飄身落在朱玲身邊,猿臂一伸,把朱玲纖腰抱住。
朱玲啊了一聲,這時才垂簫停吹,道:“你再遲來片刻,我可得活活累死。”說著,連臉龐也理在他胸前,不敢去看四下景象。
宮天撫本來見到這麼多巨蟻,也自悚然而驚,但朱玲這樣靠在懷中,使得他把恐懼之感拋諸腦後,柔聲道:“別怕,我抱你出去。”
簫聲隻中斷了這麼一下,那群巨蟻突然全部複蘇,一齊蠕動。宮天撫一看不妙,抽手取簫吹奏,仙音起處,裂石穿雲。那麼劇烈的蠕動景象,登時又為之消滅。
宮天撫俊目中射出凶光,鼓氣繼續吹簫,一連五聲,一聲比一聲高亢。到最末一響,已尖銳得刺耳無比。周圍發出奇怪的回聲,宛如在四麵有隊型龐大無比的樂隊,正以顯超優的技術,奏出這種古怪的和聲。
簫聲更然中絕,宮天撫抱緊朱玲的腰肢,四望那些巨蟻,隻見俱都挺直身軀,眾腳散開,竟都現出死去的樣子。他嗬慰她道:“現在我抱你出去啦,你別害怕喲!”
朱玲發出低泣之聲,渾身顫抖。宮天撫抱起她躍出巨蟻圈中,然後道:“那些可惡的螞蟻都被我用五英仙音之曲一齊震死了,你別害怕。”她咽聲道:“你沒有教過我這五英仙音。”
宮天撫心下著忙,道:“這是上古帝窖所作的神曲,原本是調和五聲,以養萬物。但至柔則近於剛,至和近乎勇,故此曲一發,可以摧木裂石,可以傷生毀命。”
朱玲道:“你以前為什麼不教我?啊,這裏好熱。”
“此曲不能輕奏,剛才我不曾發揮此曲威力,但蟲蟻鳥獸,已不能禁受。故此我從來不吹奏此曲。外麵全莊都起了火,是以你覺得炙熱難耐。”
朱玲抬起頭,看著他好一會兒,然後幽幽道:“其實你不教我,也就罷了,何必多方解釋,難道我敢責你藏私?”
宮天撫俊麵急得紅了,指天誓日道:“我豈曾對你藏私,不過一向少弄此曲,所以從來沒有想起。而且以你的功力,還不能吹奏這五英仙音之曲呀……”
朱玲不再言語,宮天撫仍然把她抱著,走到地道出口,隻見烈火如海,奇熱難當。
“這裏雖熱,但總比冒險出去好。”
朱玲問道:“蘭兒呢?你沒見到她麼?”
宮天撫大大愣一下,坦白承認道:“我的確隻急於找你,倒忘了她,但她不是和你在一起的麼?”
朱玲發急起來,把前情一說。宮天撫笑道:“別忙,她忽然不見了,一定是發現別的什麼,因此追出莊去。我們一離開此處,便可以找到她。”
朱玲道:“不成,玄陰教的人十分厲害,蘭兒如落在他們手中,必無幸理,我們快點兒出去。”
“你可看見外麵的火海?”宮天撫皺眉問道:“我們這一衝出去,不死也得受傷。”
“我不管,一定要出去。”她堅持道:“不然你自己在這裏等候,我先出去。”
“你自己出去?”他道:“你可知你自己元氣大耗,連站也站不穩?”
朱玲掙脫他的手臂,看他一眼,忽然十分衝動起來,向外麵躍出去。
宮天撫叫道:“回來,你找死麼?”
朱玲身在空中,俏眼一掃,尋到一處沒火的地麵,身形降下。單足探地一站,回頭道:
“我也許是找死,你可肯來陪我?”
宮天撫見她十分認真,為之怔住不動。朱玲淒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肯的……”
話未說完,回身直縱出去,她因吹簫時元氣耗損太甚,故此隻能縱出一丈之遠。宮天撫被她這種異常的行動駭住,忽見她因功力太弱,故此縱不到目的地,半途向火堆中落下。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疾躍出去。
他的輕功不比等閑,隻見一道人影閃處,已趕到朱玲身邊。可是發動稍遲,朱玲雙腳已堪堪沾在火堆上。宮天撫百般無奈,倏然伸腳一踩,先一步踏在火堆上。朱玲雙腳落處,那一對纖纖金蓮,剛好踏在他的腳背。
好個宮天撫應變迅速,突然一挑,朱玲被他挑起一丈之高。這一來宮天撫便真個踩在火堆上。那火堆乃是四五根屋梁壓在一起,故此有三尺之高。隻因已經燒得通透,便等如一座熾紅的火炭小丘,而且又不受力。宮天撫直跌下去,登時褲腳衫角都冒出煙來。
宮天撫身形一旋,運腳如風,恰好四麵掃個圈子,把那一堆帶著熊熊火焰的炭堆掃開。
朱玲身形複又下落,宮天撫不管自己下身衣褲是否著火,雙手一托,托住朱玲腳底,然後用力一擲。
火海中宛如飛起一頭大鳥,破空而起,又高又遠。正是被宮天撫運全力一擲的朱玲。宮天撫自己也不怠慢,疾然躍撲而去,有如流星橫掠,其快無比。這時他因雙腳盡是火焰;因此他在火海中急渡時,有如踏火飛行。
朱玲被他這一擲,及時提氣輕身,因此直飛出十五六丈之遠。宮天撫一連三個起落,居然趕到她腳下,複又如法炮製,再托住她的雙腳用力擲出去。他沒有時間撲滅下半身的火焰,隻因朱玲不比往時功力,這一摔下來,可以摔死,是以他必須及時趕到,把她接住。俗語道水火無情。饒他宮天撫功力高絕一時,但也架不住烈火焚身,是以在這片刻間,他已奇痛攻心,神智微覺迷惘。
朱玲身在空中,見他有如踏火飛行,芳心中欽佩感激,兼而有之。眨眼間她已飛出火海,宮天撫也自趕到,雙手一托她腳底,緩住疾擇之勢,然後把她放下。
朱玲驚叫一聲,道:“快點弄熄腳上的火呀!”宮天撫迷迷惘惘,不知所措。朱玲情急之下,用力推他倒在地上,又推他打滾。
朱玲這麼一推他,宮天撫便知道該如何辦,努力在地上滾動,果然把火壓熄。可是下半身的衣服已完全焦裂破爛,雙腿肌肉也焦黑了一片。但他功力深厚,取出九粒紫河丹,吞服下去,然後微一凝神運功,藥力直達腳尖,登時好了大半。
朱玲跪下去,低頭細看燒得焦黑了的雙腳,破碎的褲管,在夜風中微微搖晃。她一陣感動,熱淚直灑下來。現在她知道這位風度翩翩的宮天撫,縱然為她舍棄生命,也不會吝惜。
以他這麼高傲自負的人,居然也是深情一往,摯愛之極。叫她這個浮萍飄絮般的薄命人,焉得不感極而泣。
她俯低一點,用溫柔潮濕的嘴唇,輕輕吻著他燒焦的傷處。
宮天撫道:“我的腳太脫了。”朱玲緩緩仰起頭,眼睫毛上淚珠晶瑩。現在她已知道宮天撫對她的情意,竟是比生命還重,她知道自己已經軟化了,那顆久藏在冰雪裏的心已經開始微溫。
他們一同到湘潭投宿。休息一宵之後,次日兩人一同外出,打聽上官蘭的消息。朱玲深知玄陰教的各種暗記,故此很容易便尋到玄陰教的另一巢穴。這時正是方家莊被燒的次日,老魔頭雪山雕鄧牧已到了湘潭。他到崔家去,得知史思溫到皖山天柱峰之後,回到巢穴,一方麵飛鴿傳書,招請西門漸及火判官秦昆山到湘潭來。另一方麵又飛書請陰陽童子龔勝攔截史思溫行蹤。
朱玲從玄陰教人攔截史思溫這一點上,得知史思溫乃是石軒中的徒弟,不由得芳心大震。那宮天撫何等靈警,早已發覺她神色有異,但不說破。兩人又尋了一日,均無上官蘭的消息,宮天撫說:“我們不妨追上史思溫看看,也許可從他那邊得知一點什麼消息也未可料。”
朱玲一世聰明,卻糊塗一時,竟沒想到上官蘭之事怎會牽涉到史思溫身上。因為當時他們尚不知上官蘭真的和史思溫一同赴皖山。他的確想見見石軒中的傳人長得怎樣以及武功如何,因此很快便答應了。當時也沒有注意到宮天撫的神色十分陰沉,一如有重重心事。
當晚兩人便直赴皖山。經過一夜的休息,朱玲的元氣已恢複,宮天撫的傷處也好了八九成。朱玲久走江湖,道路甚熟,因此第二日便追上了史思溫。
且說史思溫與宮天撫、朱玲三人在那草坡上,宮天撫以神奇無比的青玉簫,吹出人世間罕聞的仙音,一如窗下喁喁低語,深情款款。
史思溫天生情種,竟然聽入了神,全身鬆弛,生似毫無戒備。朱玲在一旁暗暗著急,但又不便說什麼話,這時她已知道宮天撫實有致史思溫死命之意。
朱玲忽然走到史思溫身後,舉掌劈下,用出三成掌力,掌風並不猛烈。史思溫本來如在夢中,神情迷惘,但這時倏然一轉身,舉掌封架。宮天撫也停了吹簫,大聲問道:“朱玲你幹什麼?”言中流露不悅之意。
朱玲微笑一下,道:“沒什麼。”宮天撫的眼光從朱玲臉上移向史思溫,道:“你的定力真不錯,我竟看輕了你,現在你可得小心一點了。”
朱玲插嘴道:“我不反對你試探他的功力,但有一點我覺得不公平。”
宮天撫勃然大怒道:“什麼不公平?”
朱玲道:“你不必生氣,以你的功力要殺史思溫可說易如反掌,假如你要殺他的話,何不痛痛快快以兵戎相見。”
宮天撫不悅道:“誰說要殺他?早先我不是已經聲明過絕不取他性命麼?”
朱玲道:“這就是了,我所以才會說你不公平。因為你既然不殺他,但你以簫聲試探他的功力,在史思溫而言,卻無還手的機會。假使他抵受不住,那倒沒事,若然他熬受得住,你一怒之下使出仙音絕技,他豈不是連逃命的機會也沒有麼?故此我說不公平。”宮天撫默然無語,隻因她所說的乃是實情,雖有幫助史思溫之嫌,但亦是無可奈何。
史思溫不知天高地厚,插嘴道:“我不能不承認他的簫聲的確十分美妙,此生罕聽。但要說這簫聲裏麵有什麼令我史思溫難以忍受的功夫,我可不相信。”
朱玲道:“你知道什麼?別說你微末道行,螢光微弱,便你師父來此,也未必能抵擋他的玉簫仙音絕技。”
史思溫本來一向最尊敬師父,任何人如對石軒中有不遜之言,一定異常憤怒。但此刻朱玲提及石軒中,並且言中之意認為石軒中不能抵擋宮天撫的仙音絕技,奇怪的是史思溫卻不動怒。
宮天撫聽了朱玲之言,心氣略平。因為到底朱玲也沒有完全偏幫著石軒中,這是最要緊的一點。隨即朱玲把宮天撫拉在一旁,說了幾句話,兩人忽然爭執起來。
那邊的史思溫隱約聽到朱玲好像說什麼不許傷害他的話。史思溫本來聰敏異常,此時冷眼旁觀,忽然發現他們兩人的關係有點兒不尋常,自己意無端生氣起來。要知他之所以尊敬朱玲,純粹為了師父石軒中的緣故,但假如朱玲已屬別人,他可沒有尊敬她的理由了。
這邊宮天撫已對朱玲讓步,剛剛停止爭執,忽聽史思溫朗聲道:“宮天撫,你有什麼能為要向史某施展,快點兒動手,否則史某便不再等待了。”
宮天執冷冷應一聲好,隨即舉簫沾唇吹奏起來。這番簫聲大不相同,早先是溫柔纏綿,如今卻如金戈鐵馬,鳴轟而至。
史思溫聞聲驚心,宛如覺得身外有千軍萬馬潮湧攻至,殺聲震天動地。他在心神震蕩之中,突然如有所悟。盤膝躍坐草坡上,端坐瞑目,調息呼吸,運用內功中靜坐之法,一味眼觀鼻、鼻觀心,摒除雜念。登時靈台一片空澈,智珠清朗。
宮天撫盡展絕技,隻聽簫聲亢揚,一層層地轉高上去,可裂雲穿石。那支青玉策乍看來似乎比平時漲大,一如快將吹裂的神器。可是一任他的簫聲有如蒼鷹在茫茫天地間飛騰搏擊,無所不至。但史思溫端坐坡上,神態莊嚴,毫不為簫聲所動。反而在一旁的朱玲越來越顯出緊張的神色。
要知宮天撫性格偏激,好勝之甚。這刻史思溫已施展玄門靜坐無上心法,因而不為他簫聲所亂。宮天撫師老無功,勢必狂怒,可能使出五英仙音絕技,以與玄門功夫對抗。這五英仙音乃是帝窖之曲,果然足以和玄門功夫匹敵。朱玲深知此故,所以越來越緊張,便是宮天撫不守信,而使出五英仙音。
不過朱玲也有為難的地方,便是宮天撫已十分不悅她偏幫史思溫。如果她上前打斷宮天撫吹簫,則宮天撫必定對她誤會甚深,不能解釋。但如她不為史思溫設法,則他性命可能不保。她如何能眼睜睜地任由石軒中的唯一傳人死在自己眼前。一種左右為難的苦味,實非局外人所能領略。
史思溫忽然哼了一聲,身形滾到草坡上,朱玲為之大驚,失聲一叫,躍將過去。低頭看時,隻見史思溫雙目緊閉,麵色慘白。宮天撫這時滿意地微笑收簫,徐徐走過來。山風吹得他衣衫飄舉,神情瀟灑之極。
朱玲倏然起身,凝視著宮天撫,問道:“你把他怎樣了?可會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