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老奸巨滑,以及不留一點情麵的表現,連宗旋那般見多識廣之人,亦不由得大為騖異,正因如此,他反而大感興趣,就算今日死在他們手中,也得把這些人的來龍去脈,弄個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不俗,心思陰毒,才智過人,此所以剛才竟能瞞過他的雙眼,以為隻是普通之人。
然而他們在江湖上,不但籍藉無名,就連他們這些家派,亦是在武林中徒有其名,已無其實,這一點是宗旋十分清楚的事,誰知道五虎斷魂刀一派,以及錫印門,皆有高手在世,這已是極不尋常之事了。他們銷聲匿跡多年,不為世人所知,但事實上又不是不踏入江湖,相反的他們的裝束和舉止,一望而知,乃是在江湖上闖蕩,這才會把喬裝匿形之術,練到如此到家,連他宗旋也輸了眼。
自然他們必有一個莫大的圖謀,方會如此的苦心孤詣,整個門派都從江湖中銷聲隱跡起來。此外,從他們對話中,宗旋知道這一事件,牽連範圍不小,總有兩叁個門派以上脫不了幹係。現在,他們已發現渡口上有了形跡可疑之人,對宗旋的處境來說,亦喜亦憂,喜的是情勢更為複雜混亂的話,他必有反擊的機會,但憂的是對方已漏出口風,可能會先取他性命,方始對付別人。
他想不懂的,李昆既然認為他武功有限,亦有殺他之心,何以不逕行下手,還須徵求逢應時的意見。
說到逢應時的反應,也令宗旋甚是迷惑,照理說,假如他們認定宗旋是他們的共同仇人,亦有速速斬殺之心,則當此懷疑會有外敵之時,何以不讚成李昆的意見,反而推諉拖延?現在他就隻等待李昆的決定了,他如若猛然出手攻擊,看情形,逢應時不會出手阻止,而且自己又無法招架,那是必死無疑。隻見李昆雙睛內凶光四射,大有運集全力,突然出手殺死宗旋之意。
宗旋背上升起了一股冷氣,心想:“可憐我稱雄一世,今日卻栽在這小子手中。”饒是自分必死,但麵上神色如常,毫未改變。
當此千鈞一發之際,宗旋可就瞧見渡口那邊,連續有不少人移步過來,但這些人都不像是有趕來救他之人,是以動作並不迅快。李昆殺氣騰騰,連追叁步,閃了閃長刀,已堪堪轂得上宗旋的胸口。
所有的人都靜寂無聲,相信人人皆是等候看他刀落血現,了卻此事,方始有所行動。如此驚心動魄的場麵,居然維持了好一陣,鎮叁江李昆的長刀,竟始終未曾吐出殺人。
宗旋夷然自若,麵露一絲淡淡的笑容,他雖是不會驚懼變色,但亦沒有出言激怒對方。
相持了一陣,李昆冷泠道:“你的膽色,世上罕見,兄弟雖是佩服,卻還不至於被你唬倒。”
宗旋搖搖頭,很優雅地笑了一下,道:“鄙人無故卷入這個漩渦之中,此刻既無相唬之意,亦不畏懼,人生遲早難免一死,結局皆同,何足畏懼?”
李昆感到此人氣慨膽色,實在難有其匹,,因此心中暗暗嘀咕,忖道:“他的不怕死,雖然言之成理,可是問題也正出在此處,因為他決計不是尋常之士,如若誤殺,別人都可以撇得乾淨,受罪的隻有我這一派。”
後麵一個女子口音喝道:“姓李的,你似乎尚未問過人家的姓名,對也不對?”
宗旋望去,發話的乃是那兩個女人之一,這兩個女子,一老一少,形似母女,又似是附近鄉人,誰知竟然也是武林中人,而且發話的還是那個年輕女子。她長得不難看,略顯黧黑,完全是村女峨眉模樣,但見她發話之時,已從衫底掣出一條軟鞭,看上去似是以蛟筋掉成,同時當她動手之時,衣袖翻褪一下,露出手腕上的兩枚金鐲。
宗旋恍然大悟,忖道:“原來她乃是‘飛環派’之人,這一派亦久已無人繼起,門戶衰微,誰知竟亦是隱跡江湖之中,不知作何勾當?”
現在他已曉得這個年輕女子,方是正主,那個中年婦人,隻不過是她的隨從之人而已。
逢應時嘻嘻一笑,道:“李兄固然未問過對方姓名,但我們也還未向你請教呢?”
那村姑道:“小妹楊燕,隻是湊巧在此經過……”
逢雁時道:“咱們不妨打開窗子說亮話,你楊姑娘的芳名,我們雖然未曾聽過,但決計不會是外人,對不對?”
楊燕冷冷道:“那得看情況如何發展了。”
換言之,他們之間,既可為友,亦可為敵,這個答案,恰與宗旋的猜測相同。
李昆哼了一聲,說道:“還有什麽人馬趕到了,何妨過來,報出萬兒?”
在那楊燕右側不遠,是那兩個道士,他們早先曾與過路鄉人打招呼,使人不疑是外地之人,那知仍然是這些詭秘行動的門派之一,隻不知他們是用什麽法子,竟取得鄉下人的尊敬?那個年長的老道說道:“無量壽佛,貧道師徒過來開開眼界,施主們別惱才好。”他話雖說得似乎很怕事,其實早就拔劍在手,分明這一趟渾水,他們是非淌不可的了。
宗旋一直小心觀察這些人,當然更不會放過這兩名道士,逢應時突然道:“李昆兄,你可不可以把刀子挪開一點?”
李昆道:“這算是幹什麽?”
逢雁時道:“兄弟想請教那位仁兄幾句話,所以你的刀子須得稍稍拿開一點兒。”
李昆料他所問之言,必有道理,當下退了八步,宗旋暗暗鬆了一口氣,感到好像巳從鬼門關回來一般。
逢應時詭譎的目光,在他麵上轉來轉去,打量了老大一會工夫,才道:“朋友請報上名來?”
鎮叁江李昆道:“唉!我竟忘了詢問他的姓名。”
宗旋泛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目光環視眾人一匝,這才說道:“鄙人絕難相信諸位當中,竟無一人未見過我的。”
逢應時道:“抱歉得很,在下竟然有眼無珠,未見過你這位當世高人。”
他雖是譏笑的口吻而言,但卻迅即察視眾人的臉色,直到確定大家都是未見過他的表情,才道:“朋友真會演戲,在下險險相信你是當世名人呢,哈!哈!”
那中年道士接口道:“逢施主何妨讓他道出姓名?也許我們雖然未與他見過麵,但卻聽過名字,若是如此,他便不算是撒謊了。”
宗旋冷泠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們用不著多費心思,耍種種手段,以觀察我待會說出的姓名是真是假。”
楊燕接口道:“那麽你就說吧!”
宗旋道:“你們可有人到過淮陰中西英雄大會參觀的沒有?”
眾人皆不作聲,宗旋立時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們這些家派,必是為了一件隱秘重大之事,傾全力以赴,所以多少年來,雖然身在江湖之中,卻與武林脫了節,這便可以順帶解釋你們這些家派,何以會門戶衰落,幾乎完全消滅的原因了。”
他停頓一下,又道:“正因如此,你們才沒有到淮陰參觀哄傳天下的中西大會,你們沒見過我,亦是理所當然,不足為怪之事。”
楊燕忍不住插口道:“到底你姓甚名誰?”
宗旋道:“鄙人姓宗名旋,乃是獨尊山莊門下。”
但見這群人的表情都有了變化,可知他們雖然與武林脫節,然而勢力遍及全國的獨尊山莊,他們仍然曉得,至於他們對獨尊山莊會否畏懼,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逢應時哈哈一笑,道:“原來閣下是獨尊山莊的重要人物,無怪一直不大把我們放在眼中了。”
李昆接口道:“逢兄信不信此人真是獨尊山莊的?”
逢應時道:“事體大,兄弟不敢下斷語,要嘛就大家一齋表示意見。”
中年道人哼了一聲,說:“他若是猜得出貧道的門戶派別,那我就恐怕非相信不可了。”
別人尚未徵詢宗旋意思,宗旋已應聲道:“這又何難之有,道長必是陰山劍派的高手,鄙人一看你們手中的淬過毒之劍,便已知道了。”
那中年道人色變神沮,似乎極感意外,因而震驚得自動承認了。
楊燕笑道:“那麽宗兄一定也看得出小妹是出身於何家伺派的了?”
她口氣中,頗有自負之意。好像深信宗旋決計認不出她的來曆一般。
宗旋道:“飛環派本是女界大宗,鄙人雖是孤見寡聞,也不致於認不出。”
楊燕一楞,道:“唉!我可不能不服氣了。”
宗旋道:“你服氣也沒有用,鄙入今日有八成須得喪生於此地。”
楊燕道:“你眼力如此之佳,必是出自當世無雙的高人門下。既然如此,如何會喪生在我們手中?難道你發過誓不打架動手的麽?”
虧她居然想得出這等理由,宗旋隻笑一笑,說道:“這事內幕牽涉太多,恕我不多費唇舌了。”
逢應時退開幾步,道:“既然如此,兄弟便把你交回給李兄。”
李昆雙眉一皺,道:“我已把他交給逢兄你,如何又還給我?勞你駕處置到底吧!”
他當然不想獨自背上加害宗旋的罪,是以有此說法。眼看大家都想把宗旋交與別人處理,而宗旋在這等矛盾的局勢中,露出了大大的生機。
他心中暗喜,連忙利用這等有利情勢,高聲道:“既然諸位都很客氣,不想動手。那麽鄙人不妨告訴諸位一個秘密……”
那些人不知何事,無不瞿然注視。宗旋又道:“那便是鄙人的性命,本已危於卵,你們動不動手,都是一樣的結局。”
楊燕啊了一聲,道:“怪不得你不怕死。”
宗旋曉得如何對付她才有效,當下雙眼一瞪,很不客氣的道:“胡說!我宗旋就算不是如此,亦從來沒有怕過死的時候。”
楊燕感到他話聲中怒氣勃勃,不由得大為歉疚,道:“對不起!那是我失言了。”
宗旋傲然一笑,道:“如果鄙人不是中了劇毒,無能抗拒的話,你們區區數人,幾曾放在我也不驚。”
李昆怒道:“閉嘴!吹牛皮也得有個譜兒,你簡直大言不慚之至。”,宗旋冷嗤一聲,向餘人逐一望去,說道:“還有沒有不服氣的人,快快說出來。”
逢應時哼一聲,道:“算我一份。”
中年道人也道:“貧僧沒有親眼目睹過閣下神技,萬萬不能心服。”
隻有楊燕,默然不語。宗旋把她這種反應研究了一下,胸中已有成竹,這才說道:“你們不能服氣,乃是自然不過之事。如若你們不怕耽誤時間,我倒要設法教訓你們一頓了。”
逢雁時首先嗬嗬笑道:“好!好!這點時間,兄弟還勻得出來。”
他向中年道人望了一眼,又道:“道長怎麽說?啊!我還忘了請教法號呢?”
中年道人應道:“貧道婁濟世,說到時間,盡有得多,如何能錯過機會?”
李昆厲聲道:“宗旋,我先向你領教。”
宗旋道:“使得!不過我目下中毒甚深,不能動手,隻好改用一法代替出手。但相信你們也不會不服氣的。”他故意說是中毒,這裏麵大有文章。
李昆道:“你有什麽方法可以代替?”
宗旋道:“不但有法子,而且有兩個之多。第一個是請楊姑娘代表我出手。第二個法子是我用口頭喊出招數名稱之法,克敵製勝。”
他瞄了對方一眼,又道:“以閣下的五虎斷魂刀而言,最多是叁十招就得躺下了。”
他的聲音態度,以及說話的內容,越來越發張狂。就算是心中服氣,麵子上亦下不了台,而非得應戰不可了。
李昆長刀一擺,道:“我才不上當,讓別人代你動手呢!既然你用口說,那就開始吧!”
宗旋道:“五虎斷魂刀一共有六十叁手,開頭時不必說它,鬥到第二十餘招時,我使一招你本門的刀法“風起雲湧”,你其時勢必要應一招“穿林過嶺”,好!我此時劍勢化為“白鶴亮翅”,但腳步伸前半尺,恰好趕得及從你右側攻入,溯入脅下要害。”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而李昆的麵色也頓時變得有如一張白紙,姑勿論對方動手時能不能使用那一招,但最低限度,有叁個條件是正確無誤,令他不能不震驚的。
一是他說出二十餘招之數,此是最適當的時機,足以使他那一招“穿林越嶺”,會露出破綻。
第二點是這一招“穿林越嶺”,善於攻而弱於守,乃是他本門刀法之中,一大弱點。這自然是李昆所深悉的。第叁點,對方選擇的還擊招數,竟是十分平凡的一招,人人皆識,然而他本身浸淫多年,卻反而無所悉。還不知道用這一招就可以要命,如今被他一語道破,假如研思不出補救之法,那是永遠休想儕身一流高手之林了。
宗旋擺擺手,道:“換一個上來。”
逢應時果然如言上前數步,道:“咱們還是用剛才的法子,你看如何?”
宗旋道:“當然可以,以你的錫印門武功而言,最怕的是隔空指力。因為貴派的“擒風步法”,以回閃見長,講究的是在敵人劍尖指端掠過,以間不容發稱為上品。所以一碰到有隔空傷人酌指力的高手,你就隨時隨地有敗亡之虞了。”
逢應時不置可否,道:“世上練成這等指力之人,寥寥無幾,你這番話豈非白說了?”
宗旋冷冷道:“那麽你竟是迫我當眾說出,一個代替指力之法了,是也不是?”
逢應時果然不敢立刻回答,考慮了一下,終於不敢冒此大險。因為對方固然可能是吹牛恫嚇,但假如對方真有這等本事,說出了代替指力的妙訣,則他錫印門認為無上奇幻的“擒風步法”,豈不是從此失去了價值?饒是宗旋尚未說出代替之法,但單單以透露了這一秘密而言,逢應時亦已生出吃不消之感了。
他歎一口氣,道:“宗兄果然有著常人不及的真才實學,隻須寥寥數語,便足以製勝於疆場。兄弟佩服之至!”
宗旋一擺手,道:“換一個上來。”
這時自然是輪到了陰山劍派的婁濟世了,人人的目光,都轉向他身上。但見這個中年道人提劍屹立,既不開口,亦不上前。
宗旋仰天一哂,道:“婁道長,鄙人已猜出了你的心意,你可是想措詞迫我親自上陣較量?如果我不能辦到,你亦免了比試這一場,對也不對?”
婁濟世含含糊糊的道:“宗旋主適才巳大露才華鋒芒,貧道焉敢小覬。”
宗旋道:“假如你認為曰頭相試,沒有意思,那麽咱們就此作罷。時候不早,我也得上路了。”
婁濟世收劍入鞘,應道:“宗旋主請吧!你的真正來曆,想來不難打聽出來。”
宗旋向楊燕投以一瞥,心想:雖作村姑娘裝來,但身段之佳,仍然可見。獨惜麵貌失於粗俗了一點。
他向她點點頭,便欲回身登車。逢應時哈哈一笑,宗旋中止了上車的動作,回頭道:
“逢兄有什麽高見麽?”
逢應時道:“宗兄何不先問一問李昆兄?”
李昆冷冷道:“婁道長雖說不難打探出閣下的真正身份,但兄弟卻覺得不大妥當。”
逢應時道:“這個自然,宗兄才智過人,這一登車而去,便好比鳥脫樊籠,蛟斷金鎖,如何還能找得到?”
他們同聲同氣的對付宗旋,其實卻是由於他們皆吃了虧,但那婁濟世卻躲過了’心有未甘,所以聯成一氣。
宗旋心中雪亮,然而此刻勢無再迫婁濟世動手之理。況且目下他本身武功盡失,婁濟世一旦老羞成怒,一劍殺死了他,更是劃不來。
他眼珠一轉,向楊、婁二人說道:“他們兩位的意見,與你們不同。鄙人隻好請你們大家協調之後,始可藉以依據行事了。”
他此計非常厲害,目的是製造一種情勢,使得楊燕、婁濟世不知不覺中站在自已的一邊,以對付逢、李二人。這等敵對之勢一旦形成,演成鵪蚌相爭之局,宗旋他便是漁翁,可以從中得利脫險。
楊燕似是被他一雙俊眼,望得芳心迷亂,應聲道:“對!他們阻你離去,須得先向我們交代。”
婁濟世老奸巨猾得多,隻哼了一聲,不表示意見,使人無從猜測他的心意。
李昆怒視楊燕,道:“我打算留下宗旋,你怎麽說?”
楊燕自然也不是簡單之人,她深知若是衝突起來,己方倘無婁濟世支持,必遭殺身之禍。
因此她搖搖頭,道:“李兄別生氣,如果婁道長點頭答應,小妹無可如何,隻好也答應了。”
李昆向婁濟世道:“道長定已聽見楊姑娘之言了。”
婁濟世道:“當然!當然!貧道又不是聾子,如何會聽不見?隻不知李、逢兩位施主,留下宗施主何用?豈不是徒然與獨尊山莊結仇積怨麽?”
逢應時道:“道長這話,真是問到節骨眼上,但我也請問道長一聲,難道就此放過了他,便可以天下太平了麽?我看也不見得吧?最低限度咱們的秘密行徑,霎時傳遍天下。”
他提出了一項連楊燕也動容的理由,宗旋一看,便知已脫身不得。當下乾脆說道:“諸位無須為區區在下,致失和氣。這樣好了,區區跟你們走,好不好?”
婁濟世道:“假使咱們帶他同行,豈不是更不方便?叉將有更多的秘密漏?”
李昆厲聲道:“一刀殺卻,乾手淨腳!”
宗旋仰天微哂,並不搭腔。楊燕心知宗旋處境險極,因為李昆的意見,允稱確當。她在無可奈何之中,隻好問道:“宗兄何故泠笑?”
他希望藉問話而拖延時間,以便籌思救他一命之策。宗旋答道:“那一個問我,我隻告訴那一個。”
楊燕險險急得一跺腳,因為他這一句話,無異已封閉了門戶,一線生機,已告中斷了。
李昆果然提刀迫上前去,大有出手殺他之意。楊燕一看時機危急,尖喝一聲,人隨聲起,眨眼間,已落在宗、李二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