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廷玉道:“本城在淮陰有一個庫藏,為數不多,隻有合五萬兩銀子的金條,但初期尚敷你急用,回頭我把窖藏詳圖交給你,將來的經費,恐怕要從太平港運出,方敷應用了。”
這話的意思是說本島中另有秘庫,窖藏钜量的金銀。
賈心泉道:“屬下如把各地聯絡站建立妥當,距太平港雖遠,亦不礙事。”
他注目張翌,道:“有一件事少主批準之後,就全靠你擔承了。”
張翌慨然道:“隻要我力之所及,多多益善。”
賈心泉向羅廷玉道:“屬下打算在短期內,訪查出本城舊部子弟叁五十人,送到本島施以嚴格訓練,將來轉戰千裏,重建翠華城,這一批子弟兵就是主要基幹了。”
羅廷玉道:“正須如此,我下來之時,當必親自傳授一些功夫給他們。”
他們又商議了許許多多的細節,然後,等到夜色已深,賈心泉率了十名弟兄,悄然離開。千藥島上驟然間減少了十一個人,隻下羅廷玉、秦紹、張翌和十一名弟兄,頓時清冷得多。不久,又有六名弟兄按照計劃離開,他們將依循賈心泉建立好的聯絡站前進,一直找到賈心泉為止。此時,因為賈心泉已把先帶去的十人,分置在重要的聯絡站,所以手下無人。這一批後援,正好補充他缺乏的人手。
過了一個月左右,秦紹也帶了兩個弟兄離開。他此行已擬定了天下各地數十位與翠華城關係極深的武林名家為目的,但當然一出了太平港之後,就會得到許多有關這些人物的消息,以便進行或放棄。
島上現在隻下四個人,張翌每隔二日總要到太平港走一趟。這件差事極是艱苦不過,一則遙遠難行,二則海中又有凶惡的魚群,錯非他這等水中功夫高強之極的人,可真不易擔承下來。他第二次出去,就帶回來不少令人興奮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子弟兵已收羅了叁十五名之多,不須多久,即可全部抵達太平港。
要知翠華城建立至今,已有百年以上的曆史,在全國南北一十叁省,以至西疆、北漠、關外等地,都有翠華城的鏢局,若論與翠華城極有關係淵源的人,何止數萬之眾。是以這次賈心泉暗暗募求子弟兵之舉,毫不困難。但這第一二批百名以內的子弟兵,乃是日後重建翠華城,恢複雄霸局麵的基幹人物,可就不能濫竽充數,除了家世淵源之外,尚須天資才幹都堪以造就的,方始入選,這麽一來,便很不容易挑選到適當之人了。
羅廷玉深知賈心泉富於謀略,眼力甚高,大可予以信任,因此,他能在短短期間選出叁十五人送回來,真是喜出望外,將來這一批子弟兵中,有些或者能叱吒風雲,崛起於武林,成就大功,或者總管數省鏢局,責任艱钜,這就得瞧以後局勢如何發展了。
在賈心泉報回的訊息中,有一則關於“獨尊山莊”的消息中說,獨尊山莊現下已獨霸天下黑白兩道,手下以玄武幫、武勝堂、雙修教、竹山寨及白冥教等五大幫派為基礎。此外,直屬獨尊山莊的“霜衣隊”皆是七殺杖嚴無畏親自訓練出來的硬手,人數多少,不得而知,但總有百餘之眾。這一則消息顯示出獨尊山莊勢力強大無比,當真已有唯我獨尊之慨。
另一則消息中又說,武林各家派雖然很多都與獨尊山莊結有仇恨,不過眼下各家派俱不敢輕舉妄動,即便是少林、武當這等名門大派,也都極力收斂,門下弟子在江湖上罕得發生事端,亦極少稱門道派,由此可見得這些名門大派,都不敢在獨尊山莊全盛時期,攖惹他的鋒芒。不數日,張翌潛赴太平港,把第一批十個少年,運回千藥島,接績下去的數日內,把其餘約二十五名通通安然接回來。
這些少年們的父母甚至祖父,皆是出身翠華城,百數十年來,都在翠華城所屬的各省鏢局中任職,淵源極深。因此,賈心泉看中了之後,隻說一聲要帶走,他們的父母都感到十分光榮高興,雖然他們全然不知賈心泉要把這些孩子們送到何處?作什麽用?隻知賈心泉是翠華城叁傑之一,聲名赫赫。而目下大凡是翠華城出身之人,絕大部份都遭遇冷落歧視,有些甚至被殺害,這股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怨憤,加上對翠華城的信仰,使得他們全然不問內情,便欣然把兒子交給賈心泉。
當然這些兒郎們突然失去蹤跡,或會惹起敵人注意,賈心泉可不是貿貿然的把人帶走算數,而是小心安排過,利用每一家人不同的環境,找出掩飾的理由,正因必須掩飾之故,賈心泉乃是在好幾個省份才挑出叁十五人之數。決不在同一城邑之內選兩個人。這些少年們都在十八歲至二十一歲之間,個個武功不弱,精明幹練。
羅廷玉為了他們特地騰出了六七天的時間,逐一詳細晤談,並且以各種方法考查出他們的性格體質,俾便於傳授相近的武功。他又把這叁十五名子弟兵的才具,分成若幹類項,默誌於心,將來就可以依照他們的稟賦才能,分派工作。
這羅廷玉雖然年事尚輕,但已具有統帥之才,而且由於他以前乃是翠華城少城主的身份,地位崇高,平生已交接過無數高人異士,見識比之同年紀的人,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他昔年文武並重,讀書甚多,胸中所學淵博異常,除了經史文學之外,更曾涉獵及兵家法家之學,而棋琴書畫這等怡情養性的雅技,亦大都精諳。
因此,這些聰明自負的少年們,跟他詳細晤談之後,都對這位少主十分傾倒佩服,加上身世上的尊卑主從的關係,人人都形成誓死效忠之心。賈心泉在外麵孜孜不倦地搜羅人才,以及建立各地的聯絡站,其後陸續又送來叁十五個可造之才,前後一共七十名。
羅廷玉在這些子弟兵口中,得知武林中出了一位年輕的大劍客,姓宗名旋。據傳,這位劍客不畏獨尊山莊,智勇兼備,時時與一個美貌少女一道出現,但他們卻不似是一道行走江湖的鴛侶,因為他們單獨出現的次數更多。
這個美貌少女也是劍術高手,不過罕得出手,她姓秦名霜波,凡是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清華絕俗,不大流露出喜怒哀樂之容,對一切事情,都淡然處理,使人覺得她好像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似真似幻,若有若無。
羅廷玉聽過他們描述這個秦霜波之後,心中便時時念及。他從種種傳說中,歸納起來,曉得獨尊山莊之人從不找她的麻煩,對宗旋卻不客氣,有過幾次風雲變色的搏鬥追殺,但宗旋總能仗著精湛無比的劍術逃脫大難。風傳有一次是秦霜波出手助他的,宗旋所以能夠自保,此是一則他武功高強,二則他機警絕倫,叁則隨時隨地都有人掩護暗助,這是由於武林各家派都對獨尊山莊存下敵意,所以宗旋的蹤跡實在不易查出。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羅廷玉的刀術及內功不知精進了多少倍,以他日下的功力身手,已可以踏入中原,展開恢複舊業,殲誅仇人的行動了,可是他卻從未動過此念,原因是他自知在“刀道”領域之中.尚有一層最高境界末曾達到。
他自然曉得這最高境界,乃是一道千古以來的難關,假如他能夠破關而入,得窺堂奧,那時,他便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高手,號稱“刀君”,天下全無敵手。唯一可與他頡頏的,除非是普陀山聽潮閣出了“劍後”,但縱然劍後出世,亦如東風西風,誰也壓不倒誰,如若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分出高下的話,隻怕“刀君”還是略略高了一線。
他渴望著這個終極的目標,魂夢之中,也沒有片刻忘記,這時推動他的力量已不是俗世中的恩怨,而是“刀道”本身的一種熱情活力,使他向至善至高的境界追求,無法休止。
七十名子弟兵在這一年苦練之下,都有了型式。其中二十名因才智特別,各有專長,例如有擅長占算布陣建之士,有擅長水底功夫,有擅長相馬或修繕車舟之士。這二十名各有才華的人,本身武功亦有相當成就,但卻從戰鬥隊伍中區分出來,以便在各種行動之中得以施展他們的長才,收事半功倍之效。餘下的五十人,又有十名特別擅長箭術的,亦立為弓箭隊。最後下四十人,方是攻堅破銳的勇猛之士,將來在各地發生戰鬥,便以這四十人為核心。
這七十名子弟兵,全都以羅家血戰刀法為主,而羅廷玉以絕世的天資,把家傳刀法分為兩種,每一種隻有十二招,一種偏重攻殺,一種偏重防守。所有子弟兵都精熟這兩種刀法,但由於每個人的氣質性格不同,因此,他們在這兩路刀法之中成就亦不相同,有的對攻殺之道特別高明,有的則擅長防守,俟機出攻。總之,一年下來,由於他們極為專注,全不旁騖分心,是以這一年的收效可抵在俗世中五年之功,他們原本武功底子就很不錯,現下更是成為罕見的刀術高手了。
張翌極為滿意,他不斷地以暗語傳送消息,讓外麵的賈心泉和秦紹曉得島中的情況。獨獨關於羅廷玉的情形,連他也不大明白,所以從未提及。這時距叁年之期尚有半載光景,突然間發生了一件大事。武林局勢頓時大有變動,若非因為這件事的發生,誰也不知羅廷玉幾時才肯暫停探索刀道的最高境界,而投入俗世的恩怨漩渦之中。
原來這時武林中突然盛傳那“獨尊山莊”莊主七殺杖嚴無畏身負內傷,武功遠非昔比,江湖上甚至傳出他的內傷,乃是兩叁年前在翠華城與羅希羽決鬥之時所遭受的。武林形勢因這個莫大的消息而變動,獨尊山莊的氣焰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減弱了許多,正如這獨尊山莊也是在一夜之間出現一般。不過,縱然七殺杖嚴無畏真是負傷,他手下的五大幫派以及他臣下弟子雷世雄、洪方兩人率領的霜衣隊,亦仍然擁有威霸天下的力量。
因此,獨尊山莊聲望大減的原因,還是得力於另外一個傳說,這個傳說便是:翠華城城主羅希羽將於近日之內東山複出,領導天下各家派,一同對付獨吞山莊,並且重建翠華城。
在這個傳說之內還提到羅廷玉,不過由於他年紀尚輕,武林中人雖然十分看重他,但當然還以羅希羽為主。
羅廷玉接到賈心泉的秘密消息,方知道這兩個傳說的隱情秘因。原來關於嚴無畏負傷的傳言。是由一個姓周的年輕人傳出武林的,這個周姓少年偶然在酒後失言,說出他就是那一日嚴無畏攻毀翠華城後,回返高郵時的船上水手,他親見嚴無畏由雷世雄抱上船,隨後又偷聽到嚴無畏下令滅口,他便覓機跳落江中,逃得一命。這個消息恰被幾個武林人聽見,霎時不脛而走,很快就傳行到全國各處。
賈心泉恰在附近,一聽到這個重大消息,立即趕去找尋周姓少年,打算加以證實,同時又要設法掩護他逃命,因為獨尊山莊的人一定很快趕到捕捉他,以便滅口。
那知到得最快的竟是宗旋,賈心泉乃是頂替一個武林人物的姓名,與叁個人一道趕去的。其時聞訊而至的還有各門派的四五個有名人物,大家見到宗旋,都認為若然宗旋肯保護這個周姓少年的話,最是妥當,因此議決把小周交托與宗旋。
賈心泉認為嚴無畏的負傷對大局影響不大,為了使敵方軍心搖動,使武林人心振奮,便大膽作主傳出羅希羽和羅廷玉將要複出之說,果然大收奇效,但日下獨尊山莊已全力追查這傳說的來源,使他已感到壓力,危機日迫。他對個人安危倒不大擔心,卻擔心敵人如此用力查研之下,會發現他這年餘以來所布置的聯絡站,亦將查出秦紹各地名家高手以圖舉事的行動。
事態緊急萬分,羅廷玉研究之下,認為如果自己還不出去動手,則賈、秦二人不但難免於禍,而武林中的有心人,眼見羅家父子全無影跡,定然失望頹喪。將來再想使他們支持,便須多花不少氣力,先令他們相信羅家真的複出才行。
他向張翌道:“我們明天便束裝上道,第一個目標便是雙修教。請你傳令下去,著他們好好準備,明日開始分批起程,一個月之內,在鎮江會合,不得延誤。”
張翌興奮得麵色通紅,但心中仍不免疑慮,問道:“少主自問已可以勝得過嚴無畏了?”
羅廷玉道:“勝敗尚須動手之後方能知道,但起碼有一拚的力量,所以方敢展開行動,你不必替我擔憂,倒是家父現下不知如何了,實在令人懸慮不安。”
原來關於羅希羽在翠華城毀去之後,失去影蹤之事,早就被賈心泉查明。換言之,羅希羽並非已經陣亡,而是生死不明,這個消息使得羅廷玉在悲憤之中,又發現了一線希望。不過,以常理而論,羅希羽縱然未死,但亦必傷得極重,否則他定會到千藥島會合。張翌想起了老城主,也不禁黯然,道:“少主這次複出,定可查明此事,目前不宜多想,在下這就開始準備……”
翌日,全島之人都十分激動興奮,因為到底已到了盼望的日子了。他們依照計劃,逐日分批上路,而不是一齊離開。五日之後,羅廷玉在淮陰出現,他取道西北,直趨徐州。這時,他已打扮成貴介公子,輕裘肥馬,同行還有一個二十餘歲的書生,麵貌瘦削,額角寬廣,雙眸深瞳明亮,一望而知乃是智慧過人之士,此外,還有四名健仆,帶著不少行囊,其中琴書俱有,透出風雅之意。
他們走在道上,極是惹人注目,但都是豔羨的眼光,人人皆想這位富貴出身的公子,好俊秀的人品!好風雅的行逕,這正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之意。正因太惹人注目了,反而那些別有用心的江湖人物對他們全沒放在心上,連多看一眼也覺著多餘。
羅廷玉這一次踏入江湖,事前經過許久的策劃,方始決定了路線和形式。不但是他,其餘全島但凡要參加行動的人,無不早就擬定了詳細的計劃,將乎每個人都不一樣。這些精細縝密的計劃,完全是由那七十子弟兵中,一個名叫楊師道的人擬定,再經羅廷玉以及張翌再叁推敲訂正,方始決定下來。這場師道擅長謀略策劃,乃是軍師之才,現在便是假扮羅廷玉的朋友,一同上路。那四名健仆當然也是子弟兵,俱極驍勇,他們部曾經練習過現下充當的角色,所以這刻付諸實行之時,都十分稱職。
這四個擔任仆從的子弟兵,在武功上都極有成就,羅廷玉曾經在四十個狠勇之士中挑選出七名高手,他們俱在七高手之內,其後為了便於記憶,這七名高手以數字排行稱呼,日下這四人便是潘大、蘇二、秦五和陳六。他們自備得有一輛馬車和叁匹坐騎,因此,羅、楊二人有時坐車內,有時各跨駿馬,揚鞭馳驅,不一日,他們已抵達徐州。
羅、楊二人早已捏造了全無破綻的身世經曆,因此,他們一抵徐州,便一如當時的讀書士人一般,投刺拜見當地負有文名的人物,這些人有些曾是玉堂中人,有些則是落魄名士,投名刺拜會過之後,便展開詩酒唱酬,這等行逕,完全與江湖及武林背道而馳。數日後,他們攜帶了一些介紹信離開徐州,一路南下。沿路都繼續這種風雅的應酬,大半個月之後,他們終於抵達金陵。
他們很快就結交了不少風流儒雅之士,詩酒之會,無日無之,羅廷玉的詩才不俗,多情而蘊藉。楊師道則博學強記,功力甚深,所作的詩詞,沒有一個字是沒有來曆的,因此,他們的才名傾動了金陵士子,爭相交結,羅廷玉倒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趟踏入江湖,竟先在文壇中拔了頭籌,旗開得勝。這總算是一個佳兆,象徵以後重建翠華城的願望,能夠順利達到。
在金陵住了六七天,雖是迫近一個月的期限,可是羅廷玉仍然雍容如故,嘯吟山水名勝,流連詩酒文會之間,連那足智多謀的楊師道也暗感訝異,覺得他太過從容而近於疏忽大意。事實上,羅廷玉憑藉那賈心泉苦心孤詣建立起通訊網獲得許多秘密消息,其中有些連楊師道也不曉得。
這一日,他們遠赴城外東北方數十裏的棲霞山,參與這一次詩酒之會的人甚多,使得幽靜的棲霞寺也熱鬧起來。這些文人雅士們遊覽過棲霞寺,以及寺後的千佛,彼此分韻題詩,互相唱和,黃昏時分,有的在寺內齋堂進食,有的自備樽俎,邀了叁五知己,在寺外風景幽美之處,共謀醉飽。
楊師道可就發現羅廷玉今日的態度與往昔相異之處,最顯著的是他作詩一向以才思敏捷稱,但今日卻不曾作過一首,其次是他處處避開友人,假裝觀賞風景,到處走來走去,實在是搜查什麽人的蹤跡,楊師道覺察了這種情形之後,不由得暗暗緊張,打醒十二分精神,準備應付任何突然發生的變故。羅廷玉一麵指點景色,一麵找尋憩酌之所,終於在一塊靠近飛瀑的岩石停下來。他們好席子,擺好酒菜,四名健仆除了兩個照顧車馬不曾入山之外,其餘兩人都退到岩下靜候。
羅廷玉舉杯道:“今日遊興雖濃,但詩興卻淡得很,師道兄亦無佳作,自應向名山勝境賠罪,浮此一白。”
楊師道說道:“文舉兄此言甚是,若不傾杯賠罪,隻怕山靈亦將不依。”
飲了數之後,羅廷玉輕歎一聲,楊師道已會他之意,大聲訝道:“文舉兄何故嗟歎不歡?難道如此靈境勝跡,尚不足饜吾兄之欲麽?”
羅廷玉道:“非也,實不相瞞,小弟在今日晌午,遊覽千佛之時,忽於人叢中得見一位俊秀人物,身穿一襲淡青長衫,雖是素,但自有一股清華雅逸之氣。小弟一見之下,大覺傾心,隻可惜當時未能分身過去與他攀談,至今思之,猶自悵悵不已。”
楊師道笑道:“文舉兄若是如此癡情想念,何不用心尋找,諒亦不難得晤。”
羅廷玉道:“故意尋覓的話,便落下乘了,定須無意中邂逅,方有情致,你說是也不是?”
楊師道說道:“自然是無意間邂逅結交,才饒詩意,不過有時亦不必固執一端,大可通權達變……唔!你既然不讚成,那說罷了,這正是相見令人愁,何如不相見。”
羅廷玉道:“好一個相見令人愁,何如不相見:…”他舉起酒,送到唇邊,卻忽然中止,兩眼直勾勾地向對麵層壘的巨岩望去。
楊師道早就聽到步履之聲,卻直到此時方始回頭,目光到處,隻見石後轉出一人,一襲淡青長衫,隨風飄拂,配上秀美儀容,襯托出一團儒雅風流。
他微微一笑,露出好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道:“兩位兄台獨占佳景,雅興可羨,萬望恕我驚擾之罪。”
羅廷玉忙道:“兄台說那裏話來,如蒙不棄,便請稍留雅步,共酌一杯如何?”
青衫少年頜首道:“小弟便叨擾一。”
羅廷玉扯他入席,但覺他的手軟如綿絮,絕不似自己的手掌那般剛健。他自我介紹道:
“小弟羅文舉,這一位是楊師道兄,乃是小弟至交好友,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少年道:“小弟姓秦,賤名人。”
他眼見對方皆露訝色,便解釋道:“小弟絕意於功名富貴,自視為名利場中的人,故此取這兩字為名,遠望羅兄楊兄不要鄙薄見笑。”
羅廷玉深思地望住他,過了片刻,才道:“秦兄當真是絕俗大雅之士,小弟不覺有形穢之感。”
楊師道也道:“不錯,秦兄真是視富貴功名如浮雲,胸懷雅澹,實足以令人心折向往不已。”
秦人道:“兩位兄台過獎了。”
他縮回那隻被羅廷玉握住的手掌,又道:“小弟自幼身體單薄,而又別無手足,家父母不免縱溺,以致養成淡泊功名之心,想是自知受不住十載寒窗之苦,未敢輕試,久而久之,也就當真看得淡了。”
他很委婉地把賤視功名的原因說出,可是羅、楊兩人都不能置信,不過表麵上還是接納了他的這個理由。
楊師道豔羨地道:“秦兄這等清福,不知幾生方能修到,好不羨煞人也。”
羅廷玉招呼一聲,便有健仆過來點起燈籠,又搬來矮幾筆箋硯墨等。這等氣派亦不尋常,尤其是這些下人們訓練有素,不必多說話,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而且動作迅快,簡直叫人無法煩心。
秦人嘖嘖稱羨,道:“羅兄貴如此聰敏靈活,當真罕見得很,出門之時,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實在太方便了。”
羅廷玉立刻道:“既是如此,便送一個給秦兄使喚。”
秦人搖手不迭,道:“如何使得?這事萬萬不可。”
羅廷玉道:“小弟與秦兄正是傾蓋如故,區區二名仆從,何勞掛齒,秦兄再推卻的話,便是瞧不起小弟了。”秦人似是無法應付這種有點江湖氣派的場麵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推辭才好。
楊師道接口道:“這蘇二乃是羅兄手下相當伶俐的一個,秦兄若想旅途中方便一點,便無須推辭了,小弟深知羅兄家境,一個仆從實在算不了什麽。”
他們口中雖然說的是“仆從”,其實等如賣了身的家奴,是以可以任意贈送,在當時的富貴人家,甚至以美妾嬌婢互相贈,不足為奇。秦人很快就收斂住慌亂的表情,緩緩道:“小弟豈可無功受祿?但羅兄盛意拳拳,卻又卻之不恭,此事等一等再說,羅兄這幾上的卷箋是……”
羅廷玉立刻答道:“此是近日楊兄和小弟一路拜受的篇什,其中有好幾位乃是文壇名手,譽滿士林,今夜何妨挑燈展卷,細選佳作。”
楊師道笑道:“此舉可以算得上雅事了,這些篇什之中,大部份是投贈之作,總難免吹噓褒揚,我們為了免俗,最好刪除這些應刪詞章。”
羅廷玉含笑望著秦人,看他怎麽說,秦人省悟他的用意是瞧瞧自己的意見如何,從而評定自己的流品。
當下說道:“師道兄極有見地,若是應酬之作,縱是一代逸才,亦難望有妙悟性靈之意。”
羅廷玉佩服地道:“對,對,我們都極厭惡堆砌雕琢,排比獺祭的濫調。”他隨手取起一箋,放近燈下朗聲吟道:“吳姬小館碧紗窗,十裏飛花點玉紅。臘屐去尋芳草路,青絲留醉木蘭舫。山運暮靄迷前浦,雲擁春流入遠江,棹裏長幹聽一曲,煙波起處白鷗雙。”
秦人聽罷笑道:“文舉兄選中的佳篇,自有公子風流高人隱逸的風味。”
楊師道吟道:“征途微雨動春寒,片片飛花馬上殘。試問亭前來往客,幾人花在故園看?”
秦人評道:“師道兄選中此篇,頗有關山跋,道遠且長之怨,何不歸去?”
羅廷玉撫掌笑道:“有意思,秦兄何不也挑選一首,念出來聽聽,別淨教我們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