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冤家(1 / 2)

密密成挨的蘆葦花像篦子齒,風過便簌簌地蕩。血紅的日頭隻還留下小半截兒,卻染得長河那側山線上全是蒼茫茫的紅色。

日頭沒了,風抖帳篷。塞關的夜,淒寒蕭蕭。

薑黎把手伸進褥子裏,已然感受不到最初適應不了的那股子糙麻感。褥子都是暗灰麻布縫的,棉花不知曆了多少歲月,僵直地硬著。寒氣浸麻了的手,在裏麵要焐上好一陣子,方才能有知覺。等有了知覺,便是入了骨頭的癢。那是凍破了皮子,卻不敢撓,再怕撓破了肉去。

薑黎用指腹在自己手背指節上輕輕地揉,濕一側眼角,卻隻吸吸鼻子。臨床的阿香捏一手心兒的癟瓜子,來她旁邊挨著,吐一嘴殼兒,問她:“受不住?瞧你這派頭,家裏早前兒是做官兒的?”

薑黎沒有說話的欲望,隻顧揉褥子裏的手。那阿香卻不作罷,一麵嗑瓜子,一麵又跟她說:“你才來沒兩日,不知咱們這裏日子難過。我看你挨我近,樂意跟你多說幾句,也叫你到時不至錯了手腳,白挨虐打。拉你出去伺候,也就這兩日的事情,來了這兒的,就沒人能躲得掉。你若是個大閨女,定然覺得屈辱。但我跟你說了,若想活著,那哭鬧的手段,還是大可不必。順著那些個爺,伺候好了,自個兒也少受些罪。鬧騰得他們不高興,一抬手將你打死了,荒湖裏一撂,連個給你收屍的都沒有。光淋淋的,到了地下都沒臉兒見人去。”

薑黎知道,這不是唬人的話。那一個個兒被士兵領走的,都是伺候人去了。有本事的,扭著腰回來歪在床頭還能扯半天閑篇兒。沒本事的,掛些個彩,都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薑黎把手從褥子裏拿出來,身子坐得端直,手掖去大腿上,還是不知開口說什麼。家裏一夜間遭了難,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便是這麼些日子,話也不知該怎麼說了。她以前仗著自己的身份積了多少孽障,這會兒全要還出去了。

她原最瞧不起身份低的人,便是家裏的奴仆也鮮少多瞧一眼,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值得她費什麼心?可誰又能想到呢,她如今也成了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

她眼裏無光,飄虛不已。想叫這個阿香的坐遠些,別弄髒了她的褥子。可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阿香這才覺著沒趣兒,提了身子起來,往別人那去了。這又是與到薑黎旁邊不一樣的樣子,軟著骨頭往人身上挨,與人說:“歇歇吧,還做針線呢?白天那麼些活,沒幹夠?”

那女子捏著針柄不停手,說:“備著一些,橫豎不是壞事。都跟你似的,要用的時候火急火燎地趕,那樣兒舒心?”

說罷了這話,又道:“你又去跟她說那些做什麼?白費口舌不是?你瞧人家那樣兒,要你操心麼?你竟瞧不出,她瞧不起咱們?”

阿香笑笑,“我嘴碎,總忍不住。說了就說了,當我做的善事,佛祖給我記這一功。”

“佛祖知道你是誰?但凡記著你的功的,也不能叫你這輩子幹上營-妓這事兒。到時不知怎麼了局,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死了。我沒別的指望,隻想死的時候有個全屍,衣衫齊整。”

阿香最是心寬的,“得過一日是一日,不說這些。”

不說這些說什麼,家裏父母兄弟的事兒都說盡了,各家也早沒了什麼秘密。營裏才來個姑娘,生得容顏驚絕、氣度不凡,偏臉上隻掛著生分冰冷。

那女子拿針滑過頭皮,小聲跟阿香嘀咕:“你說,她都來了三日了,怎麼沒人來拉她去帳裏伺候?之前有不過她一半姿色的,也早搶破頭了,副將那裏也送幾回了。”

阿香搖搖頭,“要不待會兒順捎著打聽兩句,看是什麼來曆。你問她,半句不回的。”

那女子笑笑,“與咱們有什麼相幹,可不管。”

阿香抬眼瞧瞧薑黎,兀自歎口氣。看她這樣子,皮子嫩得發光,以前不知過著什麼樣天堂一般的日子。如今落到如此田地,難為還能活著。可悲,可歎。

阿香正感慨著,忽聽外頭有人叫。是該往營帳裏伺候去了,拽拽身上的衣服,扶一下耳後素髻,打開帳門出去。她把腰肢兒扭起來,曳曳生姿的模樣。活得再艱難,也要活出滋味兒來的。

+++

薑黎坐在床沿兒上,紋絲不動,瞧著帳裏的女人一個個地出去,心裏淒寒不能見底。她手心兒裏握一根銀簪,這是她身上唯一還剩的首飾。想了數日,生死線上猶豫了數日,卻仍是對自己下不去手。

她不知道她哪一天也要像這些人一樣,扭著腰肢去供各樣的人把玩。她想在那之前,定是要挑了自己手腕上那根筋的。心裏這麼想著,銀簪的尖兒便往手腕上戳。疼痛觸肉,便再刺不下去。她曾經囂張跋扈,然原來也是個膽小懦弱之人。

帳裏無人的時候,她就委屈地哭起來。終究,她也就是個十六歲的生□□子。

她哭沒有聲音,眼淚淌了一滴抬手就給抹了,一麵抹一麵仍往下掉。早前拿橫做狠事的勁兒是沒有了,心裏諸多怨恨,卻無半點作用。以前錦衣玉食的樣子,想起來尤在昨日,越發襯得現今的日子豬狗不如。

薑黎吸吸鼻子,掩去委屈和原不該屬於她的怯懦,狠著勁兒把臉上的淚漬擦幹淨。忽聽得帳門震響,有人在外頭說話,“裏頭那個,莫坐著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