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曰:“仁者必有勇。”手足之扞頭目,子弟之衛父兄,其事急,其情切,豈有猶豫顧慮而莫敢前者。勇不勇之辨,於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間亦仁而已矣,無勇之可言也。義之為宜,出於固然,無可言也。吾知手必不能為足亦出於固然,無可言也。知痛癢,知扞衛,吾知其非外假也,非待設心而然也,非有欲於外之人也。禮者,即其既行之跡,從而名之。至於禮,抑末矣。其辨皆於仁不仁,故曰:天地間亦仁而已矣。
吾悲夫世之妄生分別也,犁然不可以締合!寐者蘧蘧,乍見一三聯本作與。我對待者皆為人;其機始於一人我,究於所見,無不人我者。見愈小者,見我亦愈切。愚夫愚婦,於家庭所親,則肆其咆哮之威,愈親則愈甚,見外人反畏之而忘之,以切我者與不切於我也。切於我者,易於愛;易於愛者,亦易愛者,亦易於不愛;愛之所不及,亦不愛之所不及。同一人我,而人我之量,斯其小者;大於此者,其人我亦大。湘人士不幸處於未通商之地,不識何者為中外,方自以為巍巍然尊,任我以非禮施設,而莫餘敢止,雖同裏之人,曾疑忌詆誹之不已。於是乎好謠言,於是乎好攻擊。及出而遊曆,始驚天地之大,初不若吾向者之所私度,直疑不勝疑,忌不勝忌,攻擊不勝攻擊,又未嚐不爽然自失,不能自解向者之何以為也。莊曰:“室無空虛,婦姑勃奚穀。”以所處者小也。漢儒訓仁為相偶。人於人不相偶,尚安有世界?不相人偶,見我切也,不仁矣。雖然,此之分別,由於人我而人我之也。甚至一身而有人我。何則?仁而已矣,而忽有智勇之名,而忽有義信禮之名,而忽有忠孝廉節之名!仁亦名矣,不可立猶可立者也,傅之智勇義信禮雲雲,胡為者!故凡教主如佛如孔如耶,則專言仁,間有旁及,第就世俗所已立之名,借以顯仁之用,使眾易曉耳,夫豈更有與仁並者哉!學人不察,妄生分別,就彼則失此,此得又彼喪,徘徊首鼠,卒以一無成而兩俱敗,隻見其拘牽文義,嫌疑礙,分崩離析,無複片段,裂一身而自斷其元首,刳其肺腸,車裂支解其四體,磔膊割其肌肉,而相率以疊斃於分別之下。彼人我之人我,車裂之刑也;此一身之人我,寸磔之刑也。不其悲夫!不其悲夫!
仁之亂也,則於其名。名忽彼而忽此,視權勢之所積;名時重而時輕,視習俗之所尚。甲亦一名也,乙亦一名也,則相持。名,名也;不名;亦名也,則相詭。名本無實體,故易亂。名亂焉,而仁從之,是非名罪也,主張名者之罪也。俗學陋行,動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畏若國憲而不敢議。嗟乎!以名為教,則其教已為實之賓,而決非實也。又況名者,由人創造,上以製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則數千年來,三綱五倫之慘禍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挾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然而仁之亂於名也,亦其勢自然也。
共名也,君父以責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於鉗製之術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節,一切分別等衰之名,乃得以責臣子曰:“爾胡不忠!爾胡不孝!是當放逐也,是當誅戮也。”忠孝既為臣子之專名,則終必不能以此反之;雖或他有所據,意欲詰訴,而終不敵忠孝之名為名教之所上,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腓”,曰“訕謗”,曰“亡等”,曰“大逆不道”。是則以為當放逐,放逐之而已矣;當誅戮,誅戮之而已矣;曾不若孤豚之被縶縛屠殺也,猶奮蕩呼號,以聲其痛楚,而人不之責也。施者固泰然居之而不疑,天下亦從而和之曰:“得罪名教,法宜至此。”而逢、比、屈原、伯奇、申生之流逐,銜冤飲恨於萬古之長夜,無由別白其美。實不幸更不逮逢、比諸人之遭,則轉複被之以惡名。《易》曰:“豐其,日中見鬥。”此其黑暗,豈非名教之為之耶?然名教也者,名猶依倚乎教也。降而彌甚,變本加厲,乃亡其教而虛牽於名,抑憚乎名而竟不敢言教,一若西人乃有教,吾一言教,即陷於夷狄異端也者。凡從耶教,則謂教民,煌煌然見於諭旨,見於奏牘,見於檄移文告,是耶教有民,孔教無民矣。又遇中外交涉事,則曰:“民教相安”,或曰:“反教為民”,煌煌然見於渝旨,見於奏牘,見於檄移文告,是憚無三聯本作乎。教之名,而其以教專讓於人,而甘自居為無教之民矣。嗟乎!因衛教而立名,不謂名之弊乃累教如此也。
仁亂而以太亡乎?曰:無亡也。匪惟以太也,仁固無亡;無能亡之者也,亦無能亡也。亂、亡者,即其既有條理,而不循其條理之謂。孰能於其既有也而強無之哉?夫是,故亦不能強無而有。不能強有者,雖仁至如天,仁乎何增?不能強無,雖不仁至如禽獸,仁乎何減?不增惟不生故,不減惟不滅故。知乎不生不滅,乃今可與談性。生之謂性,性也。形色天性,性也。性善,性也;性無,亦性也。無性何以善?無善,所以善也。有無善而後有無性,有無性斯可謂之善也。善則性之名固可以立。就性名之已立而論之,性一以太之用,以太有相成相愛之能力,故曰性善也。性善何以情?有惡曰“情”。豈有惡哉?從而為之名耳。所謂惡,至於淫殺而止矣。淫固惡,而僅行於夫婦,淫亦善也。殺固惡,而僅行殺殺人者,殺亦善也,禮起於飲食,而以之沉湎而訞餮者,即此飲食也;不聞懲此而廢飲食,即飲食無不善也。民生於貨財,而以之貪黷而劫奪者,即此貨財也;不聞戒此而去貨財,則貨財無不善也。妄喜妄怒,謂之不善,然七情不能無喜怒,特不當其可耳,非喜怒惡也。忽寒忽暑,謂之不善,然四時不能無寒暑,特不順其序耳,非寒惡也。惡者,即其不循善之條理而名之。用善者之過也,而豈善外別有所謂惡哉?若第觀其用,而可名之曰“惡”,則用自何出?用為誰用?豈惟情可言惡,性亦何不可言惡?言性善,斯情亦善。生與形色,又何莫非善?故曰:皆性也。世俗小儒,以天理為善,以人欲為惡,不知無人欲,尚安得有天理?吾故悲夫世之妄生分別也。天理善也,人欲亦善也。王船山有言曰:“天理即在人欲之中;無人欲,則天理亦無從發見。”適合乎佛說:“佛即眾生,無明即真如矣。”且更即用征之:用固有惡之名也,然名,名也,非實也;用,亦名也,非實也。名於何起?用於何始?人名名,而人名用,則皆人之為也,猶名中之名也。何以言之?男女構精,名之曰“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來沿習既久,名之不改,故皆習謂淫為惡耳。向使生民之初,即相習以淫為朝聘宴饗之巨典,行之於朝廟,行之於都市,行之於稠人廣眾,如中國之長揖拜跪,西國之抱腰接吻,沿習至今,亦孰知其惡者?乍名為惡,即從而惡之矣。或謂男女之體三聯本作具。生於幽隱,人不恒見,然三聯本作非。如世之行禮者光明昭著,為人易聞易睹,故易謂淫為惡耳。是禮與淫,但有幽顯之辨,果無善惡之辨矣。向使生民之初,天下生其具於幽隱,而生於麵額之上,舉目即見,將以淫為相見禮矣,又何由知為惡哉?戕害生命,名之曰“殺”。此殺名也。然殺為惡,則凡殺皆當為惡。人不當殺,則凡虎狼牛馬雞豚之屬,又何當殺者?何以不並名惡也?或曰:“人與人同類耳。”然則虎狼於人不同類也,虎狼殺人,則名虎狼為惡;人殺虎狼,何以不名人為惡也?天亦嚐殺人矣,何以不名天為惡也?是殺名,亦生民以來,沿習既久,第名殺人為惡,不名殺物為惡耳。以言其實,人不當殺,物亦不當殺,殺殺之者,非殺惡也。孔曰:“性相近,習相遠”,沿於習而後有惡之名。惡既為名,名又生於習,可知斷斷乎無有惡矣。假使誠有惡也,有惡之時,善即當滅;善滅之時,惡又當生;不生不滅之以太,乃如此哉?或曰:“不生不滅矣,何以有善?有善則仍有生滅。”曰:“生滅者,彼此之辭也,善而有惡,則有彼此,彼滅則此生,獨善而已,複何生滅?”曰:“有善矣,何以言性無? ”性無,則善亦無。”曰:“有無亦彼此之辭也。善而有惡,則有彼此,彼無則此有,獨善而已,複何有無?”雖然,世間無淫,亦無能淫者;無殺,亦無能殺者;有善,故無惡;無惡,故善之名可以不立。佛說:“自無始來,顛倒迷誤,執妄為真。”當夫生命之初,不聞何一人出,而偏執一義,習之數千年,遂確然定為善惡之名。甚矣眾生之顛倒也,反謂不顛倒者顛倒!顛倒生分別,分別生名。顛倒,故分別亦顛倒;謂不顛倒者顛倒,故名亦顛倒。顛倒,習也,非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