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帝王業(3 / 3)

兩人說話間,已經踏上了二樓。

酒樓占地極廣,臨窗以各色屏風半隔出一間間雅座,窗外一頃碧波,街上遊人如織,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圖,地方通透敞亮,半攏屏風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極受文人雅客的歡迎。另一頭,則是一座座封閉式花廳,若有私宴,必是閉門歡飲。

二樓正中,隆起一座離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當然,與那等市井的俗豔戲台子不同,這高台是當今墨門第一人韓秋子所設計,又請來蜀地工匠精工細作而成。韓大家之作,便蘇令蠻這等人對建築無甚品鑒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貴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約莫站了十幾人,或高冠博帶,或錦帽貂裘,個個都衣著不俗,氣質儒雅。

高台後方嵌入的白璧掛屏之上,已經滿滿地鋪陳了一璧宣紙,其上行草楷書,各色遊龍。

定州城數得出名望之人,不論老幼青壯幾乎都來了,圍攏著高台的桌幾早已爆滿,甚至有一些人癡癡站著,隻為一睹那國子監廩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愛好來了。鎮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滿麵向往歆羨,至於蘇令嫻……

蘇令蠻轉頭要尋,卻被斜後方遞來的一柄長形物體阻了,她垂頭看去,沁涼的刀鞘透過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圖將她往旁撥去。

蘇令蠻豈是能隨便讓人就撥開的?她穩住下盤,轉頭回望,不意正對上一雙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鴉青色長袍,皮膚黝黑,與時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滿了健碩的陽剛之氣。

刀鞘的另一頭直直握在他手中,蘇令蠻皺眉不悅道:“這位郎君何故如此無禮?”

林木看這胖婦人堵著樓梯口不動,眼睛不自覺往後一瞥。

蘇令蠻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安安靜靜站著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緙絲長袍,渾身素裹,別無長物,可偏是這樣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卻也無法讓人將目光從他身上抽離——即便,他帶著幕籬。

這人可真冷淡。

蘇令蠻不自覺摩挲了下肩膀。

“這位小婦人何故擋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對這胖婦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謂。

蘇令蠻這才發覺自己龐大的身軀竟將樓梯口給堵住了,連忙往旁讓開來,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樓,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單腳跳開:“小婦人好生無禮!”

蘇令蠻遺憾地拍拍手,竟然沒有絆倒他,一邊抬著下巴,與林木比傲:“黑麵郎君,你叫我小婦人,不也無禮?”她可梳著未嫁女的發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擊的聲音,即便是為蘇令蠻主持公道,亦透著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這才發覺,先入為主的印象讓他將一個未出嫁的小娘子誤作了婦人,撓撓腦袋別別扭扭道:“這位小娘子對不住了。”

“無妨。”

蘇令蠻不是什麼斤斤計較之人,見林木道歉真誠,便放過了他。

正當這時,酒樓小掌櫃劉軒竟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來,素來不苟言笑的麵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遠道而來,軒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這邊請,這邊請。”

小掌櫃的滿麵笑容沒有驚嚇住蘇令蠻,但兩人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樓跑的情況讓她呆住了——這人究竟是何人?

是藝絕?還是……

她將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畫論詩的國子監廩生身上,思及馮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對那人的身份好奇起來。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當今世道上,有哪一個大家叫這個名的,那麼——能登這三樓之人,必是極貴了。

看著忠心耿耿守在樓下的“阿木”郎君,蘇令蠻第一次起了丁點好奇心,可待觸及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筆作詩時,那本就少得可憐的好奇心立時丟到池中喂魚了。

——是啊,有這等出風頭的好時機,她這個好姐姐,又怎舍得放過。

蘇令蠻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蘇令蠻自然是想活的,任誰活得好好的,都不會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錮著,隱約間還能覺察出肌膚相觸之處密密地泛起一層麻意,又冷又癢。蘇令蠻垂眼望去,隻見靛寶藍寬袖上考究的雲水紋刺繡,襯得露出的兩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蘇令蠻攥了攥手,堅定道:“我想活。”

廂房內充斥的凜冽殺意,讓蘇令蠻清醒地認識到,眼前不再是那個一再救她於水火的恩人,而是隨時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債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麼個活法?”

她不想活得窩囊,更不想因此做些違背本性之事。窺一斑而知全豹,不過寥寥數語,蘇令蠻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風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無小事。

黑暗中濃鬱的檀香驀地更進一步,幾乎將蘇令蠻包圍,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道淩厲的視線穿過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臉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聲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

蘇令蠻隻覺下頷處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動彈不得,喉頭被牢牢鎖住,殺意鋪天蓋地地向她湧來。冷汗浸透了薄薄的裏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著,從無一刻覺得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說服我。”

清微收手退開,還未待蘇令蠻反應過來,人已行到窗邊,轉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雲層散開,偷偷泄出一絲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過去,對麵屋簷下,兩隻麻雀被凍得簌簌發抖。

蘇令蠻抬眼看去,隻能看到一道頎長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邊,烏黑的發半垂在腰間,充滿淩亂而冰冷的美感。

劉軒俯身撿起陌刀,一頭杵在地上一頭支棱著雙手,看起了好戲。

“從動機來看,我來此隻是為了……偷酒,別無其他,故而並非故意偷聽。”蘇令蠻舔了舔嘴唇,麵有難堪:“麇穀居士有言,隻要我得了東望三樓的酒,便肯出手為我醫治。”

“什麼?!那老頭居然鬆口了?”劉軒繞著她轉了一圈,像看著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麼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