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穀……”
被妻子不經意提起,丈夫很不是滋味,然而他討厭爭論,便選擇了不作聲。你多多少少是帶著譏諷我的意思故意這樣說的吧?可是難過痛苦的不光是你,我又何嚐不像你一樣,老惦掛著孩子哩。我不把家庭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半夜孩子哪怕發出一聲咳嗽,我必定驚醒過來,擔心得不得了。我何嚐不想換一所寬敞點的房子,讓你和孩子們更加開心,可我哪裏顧得上,就這樣已經竭盡全力了啊。我又不是凶殘的魔鬼,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妻子活活去死,我可沒有那樣“大度”。配給啦報戶口啦之類的事情也絕非不聞不問,實在是沒那份空閑哪。——父親在心中默默嘀咕道,可是卻沒有自信說出口,再說,即使說出口來,被母親回敬一句,絕對啞口無語。
“請個幫傭吧?……”
於是,隻得自言自語似的嘟囔一聲,算是表達一下自己微弱的意見。
母親總體來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不過一旦發出聲音,總是充滿了冷冰冰的自信。(不僅是這位母親,任何一個女人基本上都是如此。)
“可是,怎麼也找不到肯來做的人嘛。”
“好好找找看,肯定能找到的。恐怕不是沒人肯來,而是來了也沒人留得下吧?”
“你的意思是……我不懂得使喚人?”
“哪兒呀……”
父親又不響了。其實,心裏正是這麼想的,不過還是閉口不作聲了。
唉,要是請個人就好了!每當母親背著最年幼的孩子出門辦事時,父親就不得不承擔起照看另外兩個孩子的責任,還有,來訪的客人每天必不下十個……
“我想到工作室去。”
“現在?”
“是啊,有點東西必須得今天晚上寫完哪。”
這倒不是撒謊。不過,想逃避家裏煩悶氣氛的想法不能說一點也沒有。
“我本想今天晚上上妹妹那裏去看她呢……”
我當然知道。妻妹眼下病情危篤,可是妻子若去看她,我就必須照看孩子們了。
“所以說嘛,請個幫傭……”
話剛到嘴邊,我停頓下來。牽扯到妻子娘家人事情的話,很容易將夫婦二人的心情搞得一團糟。
生存真是一樁十分犯難的差事,到處都纏繞著枷鎖,稍一動彈,就會勒得鮮血迸濺。
我默默地站起身,從六席屋子的書桌裏取出裝有稿酬的信封,掖進袖筒裏,又用一塊黑布包著稿紙和辭典,就像沒有一丁點分量似的,步履輕盈地跨出門。
根本無心工作,腦子裏盡想著自殺的事情。我直接就奔向一處酒館。
“歡迎光臨!”
“喝!瞧,今天又傻兮兮地穿了這件條紋和服……”
“挺好的嘛!我倒覺得這是您最中意的條紋和服呢。”
“今天夫妻又吵架,弄得心裏陰沉沉的,實在受不了啦。我要痛痛快快地喝!今天不回家了,絕對不回了!”
我真想說,老子比孩子更要緊呀,因為同孩子比起來,老子更加危弱。
櫻桃端上來了。
在家裏,我不會給孩子們吃很貴的東西。孩子們怕從來也沒見過櫻桃吧,要是給他們吃的話,他們肯定高興得不得了,父親帶櫻桃回去,肯定會讓孩子們高興得發瘋。用線將櫻桃穿起,吊在脖頸上,仿佛一串珊瑚項鏈。
然而,父親麵對大盤子裏盛著的櫻桃,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嚼一口吐出一個核兒,嚼一口吐出一個核兒,再嚼一口再吐出一個核兒,臉上露著極其痛苦的神情,心裏則虛張聲勢似的自言自語道:老子比孩子更要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