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大約十天前,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得了眼疾,去看了醫生,結論是流行性結膜炎。小的那個倒不要緊,女兒卻一天比一天嚴重,空襲前兩三天已經到了完全失明的狀態,眼皮腫得讓整張臉都變了樣,用手使勁翻開眼皮朝裏麵看,隻見眼球都糜爛了,幾乎像死魚的眼珠子一樣。我心想,或許不是結膜炎這麼簡單,而是惡性病菌侵入所致,要想治好看樣子為時已晚了吧?趕緊另外找別的醫生給看了,結果也說是結膜炎,雖然徹底康複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但並非已到絕望的地步。然而我卻覺得,醫生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情,不,絕大多數場合是看走眼的——我對醫生的話生性不太信得過。
啊,讓她的眼睛早點好起來,重新看得見吧!我用酒灌自己也沒能使自己從擔憂中解脫。在外麵喝完酒,回家途中有時候大吐,有時候則停下站在路旁合掌祈禱,希望一回到家就能看到女兒睜開眼睛。這天走到家門口,就聽見女兒天真無邪的歌聲,啊,太好了,眼睛重新睜開了!我飛跑進屋子一看,女兒無精打采地站在昏暗的屋子中間,低著頭在唱歌。
我實在不忍看下去,轉身又走了出去。我覺得,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我是個窮困的酒徒,才會使得孩子眼睛失明,假如之前努力做個好市民規規矩矩過日子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不幸。這就是大人的因果在孩子身上得到了報應,這就是天罰。假如這孩子一生就此再也看不見了,文學也好,聲名也罷,對我又有何意義?我決意拋棄這一切,永遠守在這孩子身邊。
“囡囡的腳腳在哪裏啊?手手在哪裏啊?”
看到她有時候心情高興,摸摸索索著同弟弟玩耍的樣子,我就會想,要是這副光景空襲來臨該怎麼辦?想到這裏便禁不住栗然。妻子背著小兒子、我背著她一起逃難,可是妻妹一個人怎麼保護得住這個家呀?隻能眼睜睜看著家被燒毀,放棄堅守而逃命。再看之前東京的情形就不得不做好思想準備,盟軍的空襲肯定是覆蓋甲府全範圍的,女兒看病的醫院還有其他醫院肯定也會被燒毀,整個甲府肯定連一個醫生都跑得不剩,若真是那樣,這孩子失明的眼睛怎麼辦?豈不萬事皆休?!
“不要緊的。總之,再挨一個月情況就應該會好起來的。”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笑著對全家人說道。誰知就在這一晚,隨著空襲警報響起,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四下裏立刻變得一片通明,燒夷彈的投彈又開始了。妻妹開始將鍋碗瓢盆等往屋前的小水池中扔下去,頓時激起劈裏啪啦的聲響。
最險惡的時刻到了!我立即背上失明的女兒,妻子背上年幼的兒子,兩人各抱著一床褥子,撒腿朝外麵跑去,路上還在路邊的水溝裏躲了兩三回,大約跑出一公裏,終於跑進一片農田。將褥子鋪在剛剛收割完麥子的農田裏,一家人躺下來,剛休息了片刻,頭頂上火焰忽然像雨點似的瀉了下來。
“快把褥子遮在頭上!”
我對妻子喊道,自己也隨即抱起女兒將褥子頂在頭上,趴在農田裏。要是彈片直接落到身上,那可不得了。
所幸沒有挨到彈片。可是掀開褥子支起上半身一看,隻見周圍已成了一片火海。
“喂!快起來!快起來撲火!”我大聲叫道,不僅是妻子,也想讓附近趴伏著的人們全都聽見,與此同時,扯起褥子從邊上開始猛撲火焰。真是滑稽,火很快便被撲滅了。背上的孩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也可能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事態,不哭不鬧,默不作聲,隻是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不鬆手。
“沒有傷著吧?”
火勢漸漸熄滅後,我趕緊走近妻子身邊問。
“沒事。”她沉靜地答道,“要是就這樣過去倒也罷。”
比起燒夷彈來,妻子更加害怕轟炸彈。
一家人隨著眾人轉移到別處,休息了一陣,頭頂上又飄落起火焰雨來。不僅是我們一家人,所有逃到農田來避難的人全都毫發無損,沒有任何燒傷,聽起來也許不可思議,得以生存下來的人頭上仿佛總有一片神性籠罩著似的。大夥兒各自用褥子或者土塊朝身邊仍在燃燒的黏糊糊的油狀東西撲打著,將其徹底撲滅,然後重新躺下來休息。
妻妹擔心我們明天的食物,從甲府出發前往一裏半以外的山中遠親家張羅吃的東西。我們全家則將一床褥子鋪在地上,另一床褥子四個人一起蓋,決定就在這兒過一夜。我累得夠嗆,不想再背著孩子到處逃遁了。孩子們從父母背上爬下來,被放在褥子上,已經甜甜地睡去,大人則愣愣怔怔地遠眺著甲府上空升騰起的火光。飛機的轟鳴聲漸漸聽不到了。
“差不多快要結束了吧?”
“是啊,也該完了吧。”
“家裏大概也燒了吧?”
“誰知道呢,要是能留下來就好了。”
說到底肯定是沒救的了,但是心裏卻仍然抱著一縷希望:要是出現奇跡,家還好好地挺立在那兒,會讓人多麼高興啊。
“應該沒希望了……”
“也許是吧。”
然而,心裏那一縷希望依舊不願徹底丟棄掉。
眼前有一戶農家劈裏啪啦地在燃燒,從開始燒起來到全部燒毀經過了好長時間,因為同屋頂、柱子等一起化作了灰燼的還有這戶人家的曆史。
夜空漸漸發白,天邊現出微明。
我和妻子背著孩子來到村邊一個沒被徹底燒毀的國民學校,在二樓的教室裏暫作休息。孩子們慢慢睜開眼睛醒來了。說是睜眼,女兒的眼皮仍舊腫得抬不起來,隻能靠摸索著在講壇爬上爬下。她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似乎還不懂得在意。
我把妻子和孩子們留在教室,自己跑出學校,想回去確認一下家中的情形究竟如何。道路兩旁的房屋仍在燃燒,又是熱氣又是煙霧,走路也成了樁十分痛苦的事,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路上不停改道,繞了很多路才終於接近自家所在的地區。要是還留著,多麼令人高興呀。不,可是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啊,不要再抱期望了。——我自己勸說著自己,可腦海深處仍舊在不停祈禱,期願萬一之事的發生。
看見那黑色的板牆了。
啊,家還在!
可是,家已經隻剩四麵板牆,屋子等全都燒光了。廢墟上,妻妹麵色鐵黑,呆呆地立在那兒。
“姐夫,孩子們呢?”
“都沒事!”
“他們在哪兒?”
“在學校。”
“我這兒有飯團子,我隻顧拚命跑,給你們帶吃的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