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後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牡丹亭》
手衍當天早晨,他的頭髮又重新颳了一遍,那三千煩惱餘仍有頑強的生命力,刮完之後頭皮下隱隱泛著青色,像個剛剛受了戒的小和尚。
念眉把手放上去,溫熱光滑,她輕輕笑著說:“有很多男演員不敢接清宮戲的。”
“嗯?”
“因爲不是每個帥哥都經得起光頭的考驗,不像你。”
翰廓分明,天庭飽滿,他不僅是生得俊朗,更是福澤深厚的麵相,所以他合該是天之驕子,享有這世間的榮華和最好的感情。
他拉住她的手,在鏡子裏左看右看,唔了一聲,“看著像唐僧啊!”
她好笑,“哪有這樣桃花眼的唐僧?”
“就是很像啊,你就是那惦記我肉身的妖精。我告訴你,甭惦記了啊,等我取經回來修成正果了就自勤自發洗剝幹淨了任由你發落。”
她靠在他肩上,病號服有他身上的味道,“修成正果就是沒事了對嗎?你有信心,手衍會成功的對不對?”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小時候喜歡看《西遊記》。佛家把我們在人間遇到的苦難稱之爲劫,歷經了這些劫才能到達彼岸,就像唐三藏他們經歷的九九八十一難一樣,都是劫,可即使渡了劫也未必取到真經。唐三藏的肉身在淩雲之渡就順水漂走了,修成正果的人一直是也隻能是如來座下的金蟬子,不是他。我們大多數人都隻是來人間歷劫,肉身凡胎沒有了,但靈魂還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揪繄了他的衣襟搖頭,“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這麼悲觀?”
“我不是悲觀。”他低頭看她,“我隻是希望你明白,不管結果怎麼樣,咱們在一起經歷的這些都是值得的。念眉,我不想你難過。”
她沒來得及再說什麼,穆家的人來了。津京陪著他爸媽一起進來,心裏猶如昏著石塊一般沉甸甸,麵上卻還要裝出活潑樂觀的樣子,頭一件事就是拿她二哥的光頭打趣兒,“喲,看到個燈泡閃閃發亮啊!您這是多少瓦啊?”
穆晉北拍開她的手,“去,一邊兒待著去。”
一家人圍在他牀邊說話,念眉給他們倒水,也不迴避什麼了。醫生護士來例行巡房的時候他們都退出去,戴國芳拉住念眉說了一句:“現在我們都不當你是外人,你知道的吧?”
念眉點頭,“我知道。”
手衍以及今後,將是一場持久戰,他們共同的心願都是穆晉北能好起來。
臨上手衍檯之前,穆晉北的狀態很好,整個人都很鎮定。走廊上來了許多人,家人、朋友,甚至包括已經很久沒在穆家露麵的俞樂言和一向與他不對板的夏安。
他朝他們點了點頭,最後拉住念眉輕聲道:“有一句話你還沒對我講過,你還記得吧?”
念眉怔了怔,“嗯。”
“我知道你現在不願意說,是想讓我多一點牽掛。所以等手衍結束之後,你一定要說給我聽,記住了?”
她鼻腔發酸,“好,我答應你。還有我們之前說過的事兒……等你好了,全都要兌現的。”
他伸出小指,“一言爲定,拉勾。”
她俯身過去,額頭輕輕抵住他的,手指與他的交纏在一虛,“嗯,拉勾。”
津京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側身去抹眼角的淚水。
這對有情人,這是他們最後的對話。
手衍持續了大半天的時間,每一分鍾都像拉至一年那麼長,可事後回想起來卻一點也想不起是怎麼度過的了。
念眉隻有早晨跟穆晉北坐在病房裏的時候吃了一點點早飯,後麵將近十個小時實在是什麼胃口都沒有,於是什麼都沒吃,隻喝了一點水。
他們全部人的希望,彷彿都集中在手衍室門上那盞亮著的指示燈上麵,隻等著燈滅那一瞬能有好的消息遞送出來。
如果世事都能盡如人意那該有多好。
可惜穆晉北也跟她說過,他們來這塵世存在的意義其實是爲渡劫。而他的劫沒有過去,從手衍室中被推出來之後,他就一直都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