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一天,他沒來由地對詹子權聲明說,他改名了,從此之後叫中民:“也就是‘中華民國的貧民兼無業遊民’的意思!”
詹子權明白他這是對他的怨懟和擠兌,而對外也改名如斯,則說明這個結是一時裏解不開了。但他也隻能裝糊塗,由他。
今年四月,寧波鄉鎮聯合會成立,中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牢了,非纏著詹子權想辦法讓他進鄉鎮會找個工作不可。
詹子權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小赤佬,正經事體做勿好,現在倒想進那種賊胚聚頭的地方尋飯吃,——儂想當漢奸賣國賊啊?!”
中民一撇嘴,吐了一個煙圈:“喔喲,阿叔,儂太抬舉我嘞!像我介人,儂看我有資格賣國伐?!我頂多隻好賣自家 咯人!我賣自家,儂要伐?儂要,我賣撥儂!儂覅其,還好意思攔著我莫賣?!隨便我賣撥啥人 好嘞!我是混口飯吃吃,有奶就是娘,管其是日本人還是漢奸!”
詹子權沉下臉來:“儂要做漢奸我管勿牢,格儂該事體也莫來尋我!”
中民死乞白賴起來:“阿叔啊,儂隻我一個侄子,阿拉兩人一筆寫勿出兩個詹字來,儂格末格推手 ,有意思伐?何況儂是有路數 咯嘛,否則我也勿會來尋儂來了。”
詹子權奇道:“進該種賊胚咯地方,我咋會有路數?”
“有咯!以前被儂醫好咯‘大糊病’,現在當了鄉鎮聯合會的副會長嘞。”
“啥人啦?”
“劉鎮泰。”
詹子權一聽,連忙搖手:“哼!該‘大糊病’是‘裝大糊’ !我避其也來勿及!該算啥路數啦?!勿去!”
中民發狠道:“好啊!儂有路數也勿肯幫我,阿拉死掉咯阿爺、阿爸下遭勿會饒儂咯!”
做阿叔的,被侄子氣得發抖:“小棺材!我如話要死了,也要拖儂一道上黃泉路,嘔倷阿爺阿爸看看看,詹家出了儂格末格不肖子孫,——罪過勿罪過!”
詹子權這時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不禁悲從中來:
“唉……!老天弄人,當真是‘壞做種’ 啊……。”
結果,中民還是打著詹子權的牌子,找了劉鎮泰,進了鄉鎮聯合會。當問及中民有何特長時,他撓撓頭皮,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口琴,給劉副會長吹了一首“漁光曲”。吹口琴,可是詹中民所有特長中最正經、卻也是水平最低的一項了 。
劉鎮泰聽了之後,點點頭,隨即安排他到民政科宣傳股上班了。
中民吃完飯,摸出香煙點上,又要拿詹子權的紫砂壺來喝,詹子權瞪了他一眼:“儂勿怕泥腥 ,我怕!要喝茶自家倒!”
中民沒趣:“儂也不問問我作啥來了?”
詹子權乜斜了他一眼:“哼,儂會有啥好事體!”
中民將椅子向他身邊挪了一下,湊過身來對詹子權神秘地說:“我聽說,阿姨撥日本憲兵隊抲去了……”。
詹子權一時反應不過來:“阿姨?啥人咯阿姨?”
中民故作悲天憫人狀:“唉!誰說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情’?卻原來‘百日恩情勿及一皮灰塵’!——‘爛花佬’啊!儂忘記其了?!”
詹子權心裏格登一下:“她?她會出什麼事兒呢?!”
五年前,詹子權為蘭花贖過身,也曾經有過把她納為偏房的念頭,結果太太大鬧,而蘭花其實也沒這個心,處了沒多長日子,蘭花又下堂重操舊業了。
“咦?她怎麼會?她不是和那個叫芝原的日本人蠻好咯嘛!”詹子權狐疑地問道。
中民咳嗽了幾聲吐了一口痰,又把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踩滅,全然不顧詹子權厭惡的神情,說:
“啥事體我勿曉得,隻曉得其關在憲兵隊的牢檻裏已經一禮拜多了吧。要麼儂去看其一趟,要麼儂搭其救救出來,反正無論咋話,就是要快眼嘞,我聽說她快死了,——儂總勿想去收屍吧?”中民說完走了,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鈔票裝 好!探監一百,救人一千兩!去以前先找我。沒我陪去,儂還進不了開明街八十九號咯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