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東嶴訪舊(2 / 2)

“是的,我們還一起宣傳破除迷信。”張老師也記起了另一首歌,“奉勸那,老婆婆,不要吃素念彌陀。菩薩爛泥做,丟掉嘸罪過……”這一唱,又勾起了玲娣的記憶:“張老師,你自己也怕鬼!”“是的是的。”張老師搖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土改後,經濟上翻了身的農民不但送孩子上學,自己也迫切希望認得幾個字,所以學校又在附近各村辦了夜校,教師們每晚都去上課。張老師負責橫山頭的夜校。從東嶴去橫山頭有兩條路,她平時都走稻田中間那條石板路,那天不知怎麼想的,竟走上了傍山的碎石路。山邊多墳,開始時,天還有點亮,不一會兒,暮色完全籠罩下來。她正有些緊張,卻見身前亮起了一盞燈。這燈一閃一閃的,並且會上下左右飄動。她又稀奇又害怕。隻見那燈忽亮忽暗忽大忽小地總是在她身邊飄動著,她頓時想起了鬼。雖然她讀書時就知道這世上沒鬼,這些日子還在向村民們宣傳破除迷信,但是,在這黑魆魆又多墳墓的山路上,突然亮起這明滅飄忽的光來,不能不讓這個十七八歲的女教師心驚膽戰。她想走快點,但那亮光也跟著快,她慢走,亮光又慢慢隨著她。她想向後看,怕看到什麼更可怕的東西,而不看,又覺得一定有什麼跟著她。她跌跌撞撞,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完這幾裏路的,隻記得一進橫山頭夜校門,早已等在那裏的村民們就驚問道:“張老師怎麼了,臉像紙一樣白?”她把這事一說,他們都說,是遇上“鬼燈籠”了。那夜,她不敢再回東嶴去,玲娣的阿爹就帶她回自己家,讓根娣陪她睡。後來才知道,所謂“鬼燈籠”,其實是磷火,但是她知道,就是現在讓她看見,她也會害怕。

“張老師,那時你白天夜晚都要工作,實在很辛苦。不過我們都羨慕你能拿國家工資。”玲娣說。張老師點點頭:“是的,我記得剛開始工作時每個月工資是六十斤穀子,真高興。不過,那時也不太關心工資的事,好像心都很熱,就想多做點工作。”她又想起了那時候的另一首歌,“你還記得那首《我們要與時間賽跑》嗎?”“記得的記得的,那時你還帶我們給誌願軍寫慰問信。這些事情都忘不了,全在眼前呢,想不到一眨眼就變老太婆了。”

“是啊,都變老太婆了。不過我看你身體還很好的。家裏人都好吧?”看著玲娣硬朗的身板,張老師問。“好,好。”玲娣這才想起,一高興,忘了邀張老師去家裏坐坐,“晚上在我家吃飯吧,我女兒今天也在。”“你女兒?”張老師想起了當年她懷裏的嬰兒,“她也快六十了吧?”“是啊,那時,我在你那裏讀了三年書,到我女兒時候可好了,一直讀到高中畢業,我的外孫女更有出息,研究生都讀出來了,叫作什麼‘士’,我說不上來。”“碩士。”“對,碩士。她現在也當了老師,在北侖——張老師,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城門口買點菜。”

“晚上不方便,就不去你家了,以後吧。以後一定要來看看當年你抱著的女兒,還有她的碩士女兒。”玲娣就問了張老師家的電話:“張老師,還記得那時候我家門口新種的文旦樹嗎?現在已經比屋頂高了。結的文旦又大又多,就像掛滿一樹金球。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等秋天摘下果來,我送些去你家!”

“不,文旦熟了你打電話告訴我,我自己過來!我不光要吃,還要親眼看看,看看那五十八年前栽下的小樹,如今已是怎樣的枝繁葉茂、碩果累累!”說到這裏,兩位古稀老人對視著,都笑了。

(注:寧波方言‘隨’、‘瑞’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