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東嶴訪舊
“這裏就是金家祠堂,就是原來的東嶴小學!”她一眼就認了出來,“你看,這裏是辦公室,我上課的教室在這邊呢!”站在如今顯然是個小工廠的舊屋邊,她一間一間地辨認著。
她是來訪舊的。車子從橫山頭一路開過來,陽光明媚,春風和煦。打開車窗,她欣喜地看到,懷抱著這個深嶴的依舊是那兩邊的青山,彌漫在空氣中的依舊是那熟悉的鬆花芳香,怒放在山坡上的依舊是那如火的野杜鵑。可是再一細看,又不對頭了:原先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曲曲折折的山間小道,如今已不見蹤影,卻有一條水泥公路傍山而去,直奔嶴底;家訪去過多次的一間間瓦爿牆和亂石牆的低矮小屋已經消失,眼前看見的卻都是瓷磚貼牆的高大樓房。再看看,溪坑改道了,山林茂密了——這塔峙,這東嶴,真是舊貌換新顏。就在因產生了陌生感而令她有點失望時,卻意外地發現,這裏,鱗次櫛比的樓房中間,居然還保留著她最早工作過的學校的舊址!
流連在被風雨侵蝕了半世紀的舊垣破壁前久久不肯離去的白發蒼蒼的她,卻引起了路邊一位同樣滿頭白發的老婆婆的注意,老婆婆遲疑著走上前來:“你是——”
她微笑地回答:“我從前在這裏工作過,現在回來看看……”不料那老婆婆大聲打斷她說:“你是張老師,我認識你!”她吃驚了:“你是——”“你就是張碧葦老師!我是玲娣啊!”老婆婆仍舊大聲地說,斬釘截鐵,不容否認。
“玲娣?”張老師一把拉住玲娣的手,辨認著,回憶著,“玲娣——玲娣——是的,玲娣,我最早的學生!”她們的手握緊了。
十七歲來東嶴小學教書的張老師,最先認識的就是玲娣,因為,這個穿一身有點破的藍色大襟布衫來上學的女學生與眾不同:她懷裏抱著一個孩子!
“張老師,你還沒忘了這山嶴啊?張老師,你還是老樣子啊!張老師,你第一堂唱歌課教的歌我還記得呢,讓我唱給你聽聽——”看來玲娣很激動,說話就像連珠炮。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麵對著老師,輕輕唱起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這久違了的熟悉的歌聲,玲娣唱著,張老師聽著。玲娣的眼裏閃著淚花,張老師的眼裏也閃著淚花。
那時候,解放了,分到土地了,家裏有餘糧了,接著,人民政府在這個貧窮的山嶴裏辦起了小學,於是,附近橫山頭、牌門橋、金家、東嶴和黃庵的世代不識字的貧苦農民,紛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學校裏,這些赤著腳的學生中,不乏比張老師年齡大的,甚至包括這個已經做了媽媽的大女孩!剛邁進學堂的他們在學唱這首歌的時候,心裏是真的真的好喜歡!
那時候,張老師問過玲娣:“你今年多大了?娘家在哪裏?”玲娣回答:“我十九了,兩年前嫁到東嶴的,娘家在橫山頭。家裏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叫根娣,一個叫瑞娣。”記得玲娣很會說話,不等老師再問,她就自己往下說:“我阿姆想要男孩,所以我的名字叫玲娣,意思叫我領一個弟弟來。可是她第二個還是生女孩,就取名叫根娣,要她後麵跟一個弟弟,但是跟來的還是妹妹,就叫她瑞娣了,希望後麵能隨一個弟弟……” 懷裏的孩子哭起來,她解開衣服給孩子喂奶。“你這個是男孩還是女孩?”“也是女孩。”十七歲的張老師聽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老師,你也老了。”玲娣端詳著張老師,很是感慨。張老師笑著說:“是啊,都退休二十年了,能不老嗎?”“可是,那時你還是一個小姑娘呢。”玲娣回憶道,“你除了上課,還帶我們排節目去村裏宣傳,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宣傳《婚姻法》的歌。”她略想了想,就唱起來:“紅太陽,當空照,五星紅旗迎風飄,敲鑼打鼓連天響,秧歌裏廂齊歡笑,婚姻法,有保障,自由平等樂逍遙,千年枷鎖已打開,封建禮教如山倒……”是啊,當初玲娣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現在《婚姻法》頒布了,她是多麼羨慕能自由戀愛的人們!這首歌,她怎麼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