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韓非將拜訪李斯當成一件極重要的事。

李斯的心情是複雜的,有隱隱的擔憂,有些許的無奈,唯獨沒有他鄉遇故知的喜悅。

但見到韓非,他還是強裝了一副高興樣,在府中備下酒菜為韓非洗塵。其實如果韓非稍微細心觀察一下,也許就能看出些異樣,李斯的熱情畢竟有點像溫了好久卻不熱的水。但敏感的韓非那天卻被老友重逢後一廂情願的喜悅弄得暈暈乎乎的。

兩人喝了幾盅酒,韓非開始切入正題。跟李斯說:學兄,你現在是秦王身邊的紅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嬴政了。跟我談談他吧。

李斯說,嬴政喜歡直言相勸,富有獨特見解的人。像你這樣的人,他是欣賞的。李斯的話簡短凝練。

韓非並不知道話中深意,心裏一陣歡喜,暗暗對自己說,看來這次是來對了。

那麼我該從哪個角度給嬴政一個獨特而富有價值的提醒呢?

這個……

李斯沉默了一分鍾,其實他心裏是早有盤算的,隻是需要用恰當的語言將這個“有價值”的提醒恰到好處地傳達給韓非。

秦王這個人盡管霸道,但總體還是比較講道理的。他非常有政治謀略,不過這幾年,隨著年歲漸長,我覺得他倒是有一個劣根性暴露得越來越徹底了。說到這裏的時候,李斯停頓了幾秒。

韓非側耳傾聽,有分量的話就要來了。

那……那……他……他的劣根性是……是什麼?

韓非開始結巴了,李斯明白韓非開始激動了,他一激動就結巴得厲害。

秦王最大的缺點在於他過分迷信鬼神,為了長生不老,他幾乎被那個裝神弄鬼的徐福弄得喪失判斷力了。再這麼下去,必定會禍國殃民。說這段話的時候,李斯的語氣裏有七分堅定還有三分痛心。

韓非怔怔聽著,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秦王的軟肋,也明白了秦王需要的是什麼。

這是韓非單純的地方,他那麼聰慧的人,卻無法繞過李斯的陷阱,或者說他的心那時候是敞開的,根本沒想著設防。悲劇的種子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埋下的。

那天夜晚,韓非留宿李斯府中,到很晚,他才懷抱著夢想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韓非起床了,他穿上了一身正裝。今天是他見秦王的日子。說白了,這是一個麵試的日子,麵對一個無比牛氣的雇主,韓非不得不精心準備。

韓非跟著同學李斯一道進入秦宮,晉見秦王。

秦王見韓非麵容清秀,目光中藏著深邃之氣,心裏暗想,果然名不虛傳。

寒暄之後,秦王說到了韓非的著作,說到了韓非的文采。然後他鄭重地問韓非治國之道。

韓非知道這個問題是這場麵試的關鍵。很快地,那些他思考了許多時日的觀點馬上擠滿了腦子,一條一條像一群騷動不安的困獸急切地想要跳出來。它們擠啊擠,都擠到了韓非嘴邊。好辯的善辯的雄辯的韓非就在那一刻突然不知道該先放哪句話出來了。或者說那麼多想說的話一下子堵在他嘴裏了,把他的嘴堵得嚴嚴實實的。讓他徒張著嘴卻 “我……我……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後來韓非很努力地終於說完了一句話,已大汗淋漓。汗水從額頭滲出來,慢慢地向臉頰上滑。靜立在旁的李斯將這個細節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角禁不住揚起了一縷笑意。但這縷笑消失得很快,就像有人在平靜的湖麵投入了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石子,頃刻間湖上的漣漪就不見了。

韓非急了,韓非一結巴就急,一急,更結巴。

秦王揮手讓他停下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這時他記起了昨晚李斯說的話,他想聊點秦王感興趣的話題,給秦王一些有利的忠告,也許他會重新提起興趣。他說起了求仙拜佛,他說那是虛無縹緲的事。他根本不知道這是秦王最不願聽到的話題,固執如秦王的人根本不理會這樣的告誡,相反對那時的秦王來說,否認神仙存在,等於在撕裂他長久以來的那點好不容易找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