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跟胡亥唯獨不用講政治,不用講深刻的人生道理,他的腦子不接收這一類的信息,所以李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最後,李斯徹底敗給了趙高,他的失敗不僅因為趙高手心裏牽著胡亥。其實胡亥僅是趙高手中的一隻風箏罷了。他隻要將手中的線輕輕一抖,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他的失敗在於他的處事方式過於講究套路,他的失敗也在於他過分自負於自身的才華。套路也好,才華也罷,一旦沒有了施展餘地,隻有作繭自縛了。當年,有個異國的人刺殺秦王,秦王一怒下,要將所有在秦國政府裏工作的外國人士全部逐出秦地。李斯也名列其中,但他不甘心,提筆寫下了一封洋洋灑灑數千言的《諫逐客書》,呈給嬴政。沒想到事情出現微妙轉機,他又得以在秦國土地上經營夢想了。

現在,他和兒子李由被趙高以謀反罪打入大牢,眼看著人生走到了窮途末路。又想起了當年自己給始皇帝寫信的事,他再次提筆寫下了一封長信,托人呈給胡亥。不料,信中途被趙高攔下了,趙高的理由是:一介囚徒還向皇上上個什麼破書!

在嬴政的時代,李斯憑借一封信讓自己躲過了一場政治風雨;但到了胡亥時代,這樣的故事再也上演不了了。假設胡亥真讀了這封信,他一定會拿去問趙高的:趙愛卿,他這寫的是啥?讀得我頭都暈了。

趙高的棋下到這一步,李斯的沒落成了必然,和他一起沒落的還有他的整個家族,近百號人。根據李斯的罪行,根據李斯自己一手製定的大秦刑律,他被判了五刑和誅滅三族。五刑是一種很複雜的死法,就是讓罪犯死前經受五種刑法,其中包括車裂、腰斬、剁成肉泥等。李斯現在才知道自己定的刑律有多麼殘酷和喪盡人情,而且給劊子手們出了多大的難題啊!腰斬和車裂要同時實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腰斬了,上下半身分離,怎麼進行車裂?而車裂了,人已被分成一塊塊死肉,又怎麼腰斬?所以大秦帝國的劊子手個個都是經過技術認證的絕命高手,沒經過幾年曆練,沒有上崗證的人絕做不了這一行。

這真是一種宿命,韓非臨死前的那句話又在他心頭回響開來:善於攀援的人總是命喪絕壁;善於遊泳的人,總是身葬江河;而實施刑律的人,總是身陷牢獄。

公元前208年秋天的一個中午,李斯和他的兒子以及李氏家族的近百號人被押上刑場。

多少年之後,那個在糧倉裏看見老鼠躥來躥去,必會上前撲打的李斯,自己成為過街老鼠。

刑場上秋風浩蕩,塵土飛揚。李斯回首,透過飛揚的塵土,他已經看不見來時的路了。他隻能看清近旁兒子的臉,他凝望著兒子李由,說了生命裏的最後一句話,他哽咽著問:“李由啊,我們還能再牽著一條黃狗,到上蔡的郊外去打一次獵嗎?”說完後,父子兩人抱作一團,淚如雨下。

還能再牽著一隻狗到郊外打一回獵嗎?那隻樸實的狗總是那麼溫順,不聲不響地走在他的身旁,然後飛快地躥出去,呼哧呼哧地叼著一隻被他一箭射中的野兔回來。還能再走一走故鄉的黃泥路嗎?聞一聞春天的油菜花,或者躲在冬日牆根,就著稻草幹燥的香味,懶洋洋地抽一袋旱煙,看斜陽將時日一點一點拉長。還能再聽一聽上蔡人的口音嗎?鄰裏的嘮叨,老婆縫補的一雙布鞋,還有為一場賭局贏來一吊錢後的那份開心。是啊,還有那麼多那麼多……塵世的生活如此溫暖。

可是他已回不去了,這麼多年,他一直都膽戰心驚地活著。他身處高位,可高處不勝寒;他享受榮華,可永遠咀嚼不到粗茶淡飯的清香;他廣廈千間,可再沒有像在上蔡的稻草鋪睡得踏實。他的生活沒有兒女繞膝的溫暖,沒有小家屋簷下的情味,有的隻是濃重的血腥、陰暗的殺戮、冰冷的算計。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塵世的生活有多麼動人。

他的心從沒軟過,他的眼淚也從沒真正地發自內心地流過。他殺死韓非,他活埋幾百位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他逼死扶蘇、蒙恬……從來都是不眨一下眼睛的。他總是對自己說:這是政治的法則,也是官場的定律。強者生存,弱者淘汰,何來可惜?但現在,望著那麼多親人像秋後的稻子一樣,一茬一茬倒在浩蕩的秋風裏,親人的血染紅了整個刑場。他第一次痛徹骨髓。很多年後,他重新成了一位凡夫俗子,重新兒女情長,心意纏綿。

生活永無退路。

公元前208年的那個秋天,李斯和他的家族走向了人生的懸崖峭壁,他們都死在李斯費盡心血、精心修訂的大秦刑律下,無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