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扁擔悠悠 那雙拖鞋
那天去父母家,我又看到了那雙拖鞋。
父親趿著那雙拖鞋,在水泥地上製造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這聲響透露著幾分倔強,幾分執拗,似乎還有一種向人示威的感覺。望著它,我在心裏無奈地歎了口氣,唉,父親啊父親。
這是一雙怎樣的拖鞋啊!鞋子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分辨不出它的顏色,因為密密麻麻磨損的劃痕早已把原先的色澤擦掉了。鞋麵斷裂了好幾處,斷裂處用塑料線縫補著牽扯著,針腳長長短短歪歪扭扭,仿佛是許多蜈蚣爬在上麵。母親已經沒有耐心幫父親修補這樣一雙原本就廉價的塑料拖鞋,這些針腳是出自父親那雙笨拙的手。鞋底與鞋麵也脫開了,父親卻用一枚一枚細細的鐵釘把它們釘在一起,鐵釘從上往下穿過,釘尖在鞋底下打了個彎,然後緊緊貼住鞋底。拖鞋後跟的邊緣已經磨得幾乎和一張紙那麼薄了。
我記不得這雙拖鞋是父親哪一年買的,它引起我的注意時,已經很破舊了。
那是前年夏天,我在小店門口看到了那雙拖鞋,問母親:“這拖鞋是誰的?”母親說:“還有誰的,你爸的。”我皺起眉頭,把它們拎了起來,說:“這種鞋他還在穿啊?扔了。”我看母親原先是想阻止我的,可話到嘴邊卻變了:“扔了也好,我扔,他要罵我的。”
當時,我就拎著它徑直走到離小店不遠處的垃圾桶,“啪”的一下投了進去,拍拍雙手,心情很愉快。沒多久,父親從自留地回來了,一屁股坐在小店門口的矮凳上,把沾滿泥土的雨鞋脫了下來。這時,他才發現他的拖鞋不見了,問我母親:“我那雙拖鞋呢?”
我說:“讓我扔到垃圾桶裏去了。穿我上回給你買的那雙吧。”
父親望向母親,想證實我的話是不是真的。母親“嗯”了下,父親就急了。當父親卷著褲腿,赤著雙腳的背影從我視線裏躥出去的時候,我一下子有些摸不著頭腦,父親幹什麼去啊?
沒一會兒,看到父親趿著那雙拖鞋大搖大擺地過來了,走到我身邊,說了句:“別亂扔我的東西。”然後轉身走了。
父親昂首挺胸地走著。可是,再怎麼樣,父親已經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的肩背在歲月的壓力下,再也顯不出當年的挺直。父親的脖頸本來就有些短,加上年老以後發福,以至於在父親的背影裏,我找不到他的脖頸了,隻有兩條打著褶皺的黑黑厚厚的皮肉橫臥在肩膀與腦袋之間。父親腳上的拖鞋拍打著厚實的腳底,也拍打著堅硬的水泥路麵,並不斷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這聲響配合著他昂首挺胸的背影,似乎在向我示威。
當時,我很鬱悶,坐在父親剛坐過的矮凳上,衝母親抱怨:“爸怎麼這樣?我買的那雙真皮拖鞋不穿,難道還是這雙爛塑料拖鞋舒服?”
母親歎了口氣,說:“隨他去吧。”
去年剛入夏,妹妹又給父親買了一雙拖鞋,同時跟母親說:“別再讓他穿那雙破拖鞋了,讓人家看了笑話。”母親說:“你爸說那雙鞋穿了舒服,我也懶得理他了。”
當父親看到妹妹給他買的新拖鞋時,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說:“浪費。以後不要買了。”妹妹顯然很失望,朝我無奈地翻了翻白眼。
後來趁父親不注意,我們姐妹倆又把那雙舊拖鞋給扔到垃圾桶裏去了,還叮囑母親不要告訴父親。沒想到,父親不僅把它從垃圾桶裏找回來了,而且生氣了:“別自作主張,以後不許亂扔我的東西。”
時間過得真快,今年的夏天又到了。那天看到父親腳上的破拖鞋,妹妹終於又忍不住跟父親說:“你就不能不穿這雙拖鞋嗎?”父親嘿嘿笑了,反問一句:“我不穿這鞋,哪來的錢給你們買房子?”這話聽上去有些令人費解,可我們卻沉默了。
這幾年,我們姐妹先後買了房子,買房款有一部分是父母幫助的。這些年,他們辛辛苦苦地打理著一家小小的副食店。父親還起早貪黑地往自留地裏跑。與他們艱辛的付出相比,他們的收入卻是微薄的。望著這雙拖鞋,我似乎明白了他們是如何省吃儉用積攢下這些錢的。
2009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