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塗中的狂舞
靠近海岸、閘邊、港灣的泥塗上,彈塗魚抬起上半身正高傲地看著你。
它是在本事傲視的,一指多長的小東西,結實得像根棍子,行動起來彈力十足,快如閃電;顏色灰不溜秋,難以捉摸;多得成群結隊,反叫人不知從何下手。它們在泥塗裏翹首以待,若有所思;專心致誌地將尾巴伸入水坑裏濕潤自己,看樣子準備出趟遠門;絕大多數活蹦亂跳嬉鬧在一起的,樂不可支。在東門島,我們曾經在一小塊泥塗邊逗留了很久,隻為看它們。那塊泥塗像個大麻子,布滿了洞洞,洞邊是密密麻麻的彈塗魚。眼下,它們好像一群狂喜的人,笑疼了肚子,唯有拚命扭動、打挺、翻騰,並不時豎起背鰭,像小折扇啪地打開。作為魚,這是它們行走陸地的一種方式,可是作為人看見了,止不住心生歡喜:
活著這麼帶勁!
鬼鬼祟祟湊近細看:眼睛統一長在額頭上,靠得近近的鬥雞眼,卻能同時一隻眼看東,一隻眼看西,三百六十度滴溜溜轉。身為魚,竟能攜帶空氣包離水閑逛,胸鰭發達有力,不止能溜能爬還能上樹。大號跳跳魚,能躥得極快,徒手捉它怕是不能的。聰明人預先拿小竹筒子在洞口不遠彈塗魚進出必經之處垂直插下,用意自然是請君入甕。然後顧自回家或到堤岸上自由公幹,快漲潮時,好整以暇,再去逐個回收倒出便是。大部分竹筒裏都有魚,多的好幾根。彈塗魚喜歡社交活動,經常追逐、擁抱在一起,有時候一條鑽下去了,其餘的相跟著也一頭栽入。得意之餘,前輩們拿它編排做事不穩當者,留下條俗語:“好安穩,勿安穩,彈塗鑽竹棍(筒)”。
彈塗魚才手指粗細,一次就算抓它幾百條,也談不上盛況空前。值得一提的是抓彈塗魚方法裏另有極其誇張的一種。
依然離不開插竹筒,不過是斜的。這種抓法的人可能炮仗脾氣,不僅心急,而且喜歡大動靜。當彈塗魚已在泥塗上活動時,他會從岸上突然跑下去,彈塗魚猝不及防,扭頭便逃,也是慌不擇路,逮洞就鑽,紛紛鑽進竹筒。
這段追逐明顯是種發飆,張開雙臂像鳥似的撲扇,嗬嗬大叫著,風一樣飛奔。在空曠的海塗,與遠方澎湃的海潮聲應和,形成奔放的旋律,卻沒有對手、沒有觀眾(指同等的),一個孤獨的舞者,挾雷霆之勢君臨天下。在他突如其來的激情麵前,彈塗魚族群潰不成軍,它們的世界土崩瓦解。我相信,撤走海塗以及海塗上的彈塗魚,任何場合的這類自由表達,都會招致失心瘋的斷定。即使了解,那種類似狂喜、狂怒的狂熱,第一次做旁觀者的也要目瞪口呆。
因此,鬱悶的人,不妨來一回海塗上的狂舞。
抓彈塗魚到底是為了吃,說起彈塗魚的肉,正宗的(全身有秤花的那種,其餘白節彈塗、偏嘴彈塗等品質稍差)質地很細密,撕下來一條條,有嚼勁。可惜個頭太小,總吃不出大快朵頤的酣暢感,通常用來做清湯,取其鮮味。配它的首選冬瓜,片得薄薄的,燙至斷生即成。一枚枚烏溜溜的整魚,半透明嫩綠色的瓜片,確乎鮮而美。
也有做成彈塗豆腐。將活的彈塗魚放進鍋,同時放塊豆腐,慢慢加熱時,彈塗魚就會鑽進相對熱得慢的豆腐裏。它們一定將柔軟而清涼的豆腐塊當成了最後的泥塗。
它們上當了。
從未做過這道名菜,原因很可笑,我以為,如果彈塗魚有選擇,它寧肯被當場生生嚇死,也不願被暗地裏慢慢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