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憔悴損芳姿(2 / 2)

筆如枯枝,紙若落葉,墨是淚水。李清照從床上掙紮起來,強打精神拿起了那筆。那筆,早已經沒有了趙明誠指間的溫度,隻有那刺心的涼。李清照就用這涼,在那聲聲羌笛裏,寫下了《祭趙湖州文》。

這祭文,並不華美,卻傾盡了李清照的愛。寫罷,她已經難以自抑,筆從顫抖的手中倏然滑落,在地上滾下了一道墨痕,就像她心頭不散的陰雲,濃又濃。

隻可歎這句句哭、字字淚的祭文全章,早已散佚在時光的塵埃裏了。也許是李清照本就不想讓這份“為誰憔悴”的真情示於眾人,於是在趙明誠三日或是周期的祭日裏,隨著那些紙錢將之一起焚燒了。

給他的愛,就要讓他全部帶走,世間隻留下一無所有的失心人。

一縷青煙嫋嫋,無數紙蝶零亂,向天堂傳遞著未亡人的心心念念。那是跨越生死的問候,那是最孤獨的靈魂應答。隻有至親至愛的人聽得見,聽得懂。

紙錢和祭文,無聲地燃燒著。如果真是這樣,這篇挽詞,真就成了散無可尋的煙塵。好在蒼天有憐憫,不許這份真愛徹底迷失,想給世間留一個感動。那祭文的紙或許就在風中吹散了小小的一片,留下了最情深意濃的兩句:

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

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

兩句,兩個典故;兩句,一份大愛。可就這僅僅二十個字,已經足以讓人心碎。

“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是說唐代素有“東土維摩”之稱的禪門居士龐蘊,感覺自己世緣將盡,便對女兒靈照說:“今天中午,就是我的入滅之時。你在外麵看著太陽,若是日至正中,就進來告訴我一聲。”說罷,他就地打坐入定。

太陽到了頭頂的時候,女兒靈照跑進屋,對打坐的龐蘊說:“爹爹,太陽是到了正中,但有日食遮擋,這是個什麼天象?您快出去看看吧。”

龐蘊一聽,很感奇怪,覺得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也就下了蒲團出門來看。可藍天湛湛,日光灼灼,一絲雲縷都沒有,哪裏有什麼日食呢?

他感覺是上了女兒的當,急忙返身回屋。女兒靈照滿臉笑意,已經在他打坐的地方,合掌坐化了。

七日後,龐蘊也圓寂了。其子在田間勞作,聞訊後也扶鋤立身化去。

“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典出西漢劉向《說苑·善說篇》,文載:“昔華舟杞梁戰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阤。”是說春秋戰國之時,齊國與莒國交惡,引發了戰爭。齊國大將杞梁在攻城之戰中身亡,其妻得噩耗,悲痛欲絕,於城下大哭,哀痛之聲十日不絕,聞者無不落淚,齊國的城牆也轟然倒塌。齊女哀夫之情,感天動地,傳遍了世間。其實,這就是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本源。李清照在祭文中引用這兩個典故,是說她對趙明誠的故去,恨不能有可替之心,遂也有追隨之意。其哀傷之情,絕不亞於哭倒齊國城牆的杞梁之妻。

大文豪蘇軾曾經在長江岸邊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多少英雄豪傑,曾經無限風流、縱橫江山,終也不過是灰飛煙滅。人生,不過是夢一場。詞冠千古的李清照,對於丈夫的離去,也挽不住,留不下,更別說芸芸眾生了。這種悲涼,是無可奈何的哀傷,是無法回避的現實。就算是蘇軾江濤一樣恢宏的情愫,也不過止於月影一般的歎息。

生離,尚可期;死別,是絕望。

二十八年的相伴之情,就在這長江岸邊戛然而止。隻留她獨自在這世間,孤孤單單地漂泊,淒淒慘慘地老去,無葉無花無果無根。她立於江南,默默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