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拂水漂棉(1 / 2)

皇帝走到紫檀大案前駐足,案條上供著文房,和一摞套有印格的白摺。小楷筆擱在雞翅木的山型筆架上,筆尖都已幹涸了。打開的白摺上是一行行娟秀的梅花小篆,極工整的寫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另還有大段的經文,都是出自《金剛經》的。

皇帝回頭問,“老祖宗讓你抄這些?”

錦書應個是,“老祖宗說,佛經能叫人定神,能滌惡,把整本都抄上一遍,就能洗清上輩子的業障。”

皇帝的眸子深邃不見底,他看著她問,“你喜歡抄經嗎?”

錦書低下頭去,曲了腿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喜歡。”

是不得不喜歡才對!皇帝嘲諷的一挑嘴角,她這樣的年紀正是活泛的時候,能喜歡抄經才怪。那些經文連篇累牘的至理名言,繁雜槽切,隻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有興致,讓太子瞧上一眼,恐怕即刻就撂挑子不幹了。依著他說,什麼定神滌惡!她有什麼業障可清洗的?真該抄經平性兒的是各宮的主子們,成天的計算,幹些框外的事,玩蠍拉虎子,撒癔症,無所不用其極。太皇太後該下均旨,打發敬事房太監到各宮去,每天把《金剛經》、《楞嚴經》挨個兒念上兩遍,她們不會寫,聽總是聽得明白的,這樣有事可幹了,才能消停下來。

他伸手翻了翻那白摺,已然有寸把厚,便問,“抄了多久了?”

錦書低著頭說,“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寫成這些花了半個月。”邊說邊沏茶敬獻上來,“萬歲爺用茶吧。”

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條炕上坐著,太陽直剌剌照在他身上,他不耐地拿手去擋。門邊恭立的李玉貴忙給錦書使眼色,她會了意放下簾子,又擊掌命廊下的宮女落雨搭,把光線擋了個結結實實。

皇帝的神情這才自在起來,端了茶盞下的托碟慢慢的抿,小口的喝,錦書隻覺賞心悅目。年下和年後有宗親內大臣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請安,太皇太後賞茶賞點心是常有的,可從沒見過哪個爺們兒喝茶能是這樣雅致精細的。十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有力,恁麼雙揮刀挽弓的手,端起景泰藍的蓋碗照舊有模有樣的。果然是榮華富貴堆起來的人,那尊崇叫人景仰,也叫人害怕。

她轉臉往後看,不知什麼時候殿裏的宮女太監都退出去了,隻剩她一人伺候著。她不安起來,這是在慈寧宮,也忒明目張膽了點兒,把人都打發出去了,難保別人不在背後編排她。這還是次要的,萬一太皇太後回來碰上,雖沒什麼,卻也不好看啊。

她坐立難安,偏巧十錦槅下砰的一聲,一隻貓頭露出來,對著皇帝呲牙咧嘴的做怪腔。錦書一樂,忙啟稟道,“萬歲爺,奴才把大白抱出去,沒的驚了聖駕。”

皇帝不喜歡那些貓貓狗狗的東西,一靠近就渾身不舒服,忍不住要打噴嚏,於是揮了揮手便應了。

錦書蹲下招呼大白,那貓很聽話,搖搖擺擺就過來了,她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裏退了出去。

李玉貴正在廊廡下眯著眼曬太陽,看見她忙迎上來,探身往殿內看,“你怎麼出來了?萬歲爺呢?”

錦書老大的不痛快,隻訕訕道,“萬歲爺在裏頭呢!諳達,我不是禦前的人,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規矩,還是勞諳達指派別人吧。”

李玉貴眼一橫,心想真是個不開竅的丫頭!她以為萬歲爺做什麼巴巴的跑了來?明早要出宮了,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見不著麵,不免生出點離愁別緒來。他那樣的萬乘之尊,要想瞧個人還得費這勁兒,來了還不受待見,可不是這丫頭不識時務麼!

他拖著長音喲了一聲,“主子點誰伺候可不是咱們奴才能做主的,我要是擅自換了,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再說這會兒慈寧宮裏就你一個掌事兒,你不管誰管啊?不能叫抱貓的丫頭給主子上茶吧?”

錦書還想磨蹭一會兒,就說,“我到後廚讓人給萬歲爺準備點小食吧!”

李玉貴笑起來,“您隻要在邊上伺候著,那些走營的活自然有人幹。姑娘噯,做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我知道您不是個忤窩子,機靈人不幹傻事兒,進去伺候吧,萬歲爺肯定有話和你說。”

錦書隻有認栽,重又回了殿裏。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屋裏光線暗,她一下看不太清,在門前踟躕著,皇帝出了聲,“朕瞧你胖了點兒。”

錦書噎了下,臉漸漸紅了,答不上話來。

皇帝似很有感慨,“老祖宗這兒還是輕省的,總比永巷好。朕頭回見你你才出掖庭,五積子六瘦的,嗬口熱氣就要化了似的。還是眼下好,瓷實。”

錦書暗道這南蠻子北京話學得不賴,可也不該變著法的說她胖啊,還“瓷實”!她懊喪不已,哈著腰說,“這是托萬歲爺和老祖宗的福。”

皇帝淡淡一笑,“那敢情好。”頓了頓道,“明兒朕要巡三營,你願不願意隨扈?”